白黟发现山上空无一人的时候天色已晚,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湿味与做饭的香气,翻滚的云层汹涌而来,不时闪烁白光,隆隆作响,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白黟不以为意,他更关心的是,为何大殿如此热闹。
他飞快地赶往大殿,发现大殿门外挤满了人,奇怪的是,大家一看到是他便主动让开了道来,待他满腹狐疑进到里面,发现师兄师姐们全在里面,满面愁容地站成一列,盯着大殿中央的霍子清。
“霍子清,你认不认错。”玄云法师问。
霍子清不卑不亢道:“弟子不知所犯何错。”
“吕铜,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玄云怒道,甩袖坐回主座上。
吕铜重重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悠悠开口道:“霍子清,你终日流连烟花之地,败坏我派名声,这是不是错?”
“这……”霍子清犹豫了:“事情并非大家所想的那样。”
“你想说你没去过妓院?”
“不,”霍子清眉头微皱,身体依然站得笔直,“弟子去过。”
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吕铜,你的徒弟,你来决定怎么处罚他。”玄云说道。
吕铜抬起一只手:“且慢。”
“你莫不是想袒护他?”
“非也。”吕铜放下手,负手而立,“霍子清。”
“在。”
“你方才提到,事情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
“师父,弟子去忘忧楼并非贪恋美色,而是与那儿的大夫为多年好友。”
“一派胡言!妓院里哪来的大夫!就算有,你与他多年交情又怎会近日才被发现?”玄云法师认定了霍子清在撒谎。
“师兄,你且消气,我已拜托你门下弟子到忘忧楼替我打探一番,是否真有其事,待他回来便知。”
玄云猛地起身,不敢置信:“吕铜!你竟不经我同意擅自支使我弟子?”
“师兄,我这也是无奈之举,盘云山的规矩是哪座峰的人出事了,那么峰上的其他弟子皆不能随意行动。”
“你——”玄云指着吕铜,舌头打结,“算了!”他坐回椅子,恼道:“你派了谁去?”
“马义,”吕铜遥望远处,“他来了。”
马义跌跌撞撞跑上大殿来,他身上遭了外边的雨水,浑身湿漉漉的,模样狼狈之极,但这都比不上他面色的阴沉。围在门口的人自动为他让开了路,他捋起额前散发至耳后,擦去面上水珠,身后留下一路湿漉漉的脚印,走到霍子清身旁,目光偷偷瞄了对方一眼。
“师父,师叔。”
“马义,听说你奉你师叔的吩咐去了那烟花之地,可有查到什么消息?”
“回师父,徒儿确实查到了些消息。”马义说着又瞄了眼霍子清,这回让霍子清注意到了,他奇怪地看向马义,马义立刻转回视线,舔了舔唇上的雨水,低头说道:“据忘忧楼的人说,确有一人与霍子清私交甚好,他们相交至少十年,那人名叫蔺相安,是忘忧楼老鸨的儿子,会些医术,但没在城里行医过,大多是跑到一些小村落里行医。”
殿外打了个响雷,丝丝细雨飘入大殿,打湿了门外一群弟子的脊背,众人开始散去避雨。
此刻没人知道白黟内心的惊诧,他总算知道蔺相安为何要假装不认识霍子清,只因身份。蔺相安担心二人关系被知道后,自己身份会毁了霍子清的声誉。
吕铜与玄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目光中透着些得意,后者则有些不悦。
玄云开口道:“无论你们是多少年的好友,频繁出入烟花之地,一旦被不知情的人见到,毁的可不只是你自己的形象。”
“弟子知道。”
“你既知道,就应立即斩断这段关系,。”
霍子清终是低下头来,说出的话语却一点也不能让玄云高兴,“恕难从命。”
“霍子清!”玄云倏地站起,怒目圆睁,他这一声大喝,让欲将散去的众人又重新聚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好奇,眼前这位传说中最有前途的师兄会不会在玄云的怒火中被烧成灰烬。
正在此时,马义突然向前一步喊道:“弟子还有一事禀报。”
玄云白眉蹙起,“还有何事?”
马义再次瞥了眼霍子清,目光中流露同情,他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从里面边拿出一块染血的衣布,说道:“弟子方才去忘忧楼,除了打探到那位名叫蔺相安的大夫的消息,还得知他今日带着两名护卫到山上采药,途中遇上一头凶猛的怪,只有一个护卫逃了回来,其后众人上山寻找,找到了满地碎布,认出是蔺相安生前所穿。”
有一瞬间,白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盯着那块碎布,很快认出那是他与蔺相安第一次相遇时对方所着布料,他麻木地站在师兄师姐之中,怀疑自己正在梦中。
“我不明白。”霍子清眨了眨眼,瞳孔中原本飞扬的神彩迅速消失,他转向马义,问道:“什么叫生前所穿,你们怎么就确定他被怪带走了?”
“不是带走了,是死了。”马义纠正了霍子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去忽略的地方,“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护卫被撕碎的尸体,在山腰上除了发现碎布外还看到了一地人的残渣碎骨,有些还是脑……”他看着霍子清越发空洞的眼神,咽下了后面的“浆”字,然后从怀里又掏出一样东西来,“他们还发现了这个。”
一条血红色的琉璃项链。
白黟立刻认出那是霍子清不久前送给蔺相安的项链。
霍子清一把夺过项链,拿在手上死死盯着,沉默不语。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玄云生出侧隐之心,发话道:“霍子清,念在你今日痛失挚友,就不再追究你出入烟花之地的事,回去休息吧。”说罢,他一挥手,带着一队弟子离去。
“你们也散去吧。”吕铜说着转身从侧门离开大殿。
众人散去,大殿内只留下白黟与霍子清二人。
白黟依然沉浸在震惊当中人,他没办法相信蔺相安竟如此突然地走了,还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
滴嗒、滴塔……
殿内回响着水声。
白黟将视线移向水声,却见地上落了几滴鲜红的血珠,他顺着血珠往上看去,发现那是霍子清流下的血泪。
霍子清双目赤红,两道血泪顺着他眼角滑下脸庞,在下巴形成血珠滴落大殿地板。察觉到白黟目光,他缓缓转过头来,对上那目光。
外头的雨已经停下,天气恢复晴朗,空气清新宜人,夕阳的余辉洒进大殿,堪堪落在霍子清脚下三步外,大殿内没被阳光照到的另一头阴暗湿冷,透着刺入骨髓的寒意。
若非被那怖人视线触及之人是白黟,只怕要两腿发软,仓惶而逃了。
“师弟,”他开口,声音似从地府中传来,“你信他死了么?”
白黟攥紧拳头,又松开:“不信。”
“我也不信。”霍子清咧开嘴笑了笑,却看不到丝毫笑意,反而配上那对通红的血目更显疹人,他捻起项链,血泪滴滴嗒嗒落到脚下,“可是他跟我说过,除非他死了,不然永远也不会将这串项链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