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前的,四周的一切都被温暖的橘色光线覆盖,他的内心却如浸在冰水中寒冷,接着他看到了放在房门前的小木盒子。白黟呆立在那,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长须道人为他们算的天命盒,他木讷地走上前,捡起盒子,正要翻过来看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众人的欢呼声,声音来自霍子清的住所。
白黟飞快来到霍子清居所,见到霍子清被众人包围起来,他们脸上的笑容与霍子清呆若木鸡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对比,一名盘云山弟子将霍子清的木盒子高高举起,高声呼喊着:“大伙,他就是我们未来的大英雄!”
众人再次欢呼起来。
但也有些人没有欢呼,他们都是刚刚在大殿里目睹了一切的人,此刻见到霍子清六神无主的模样,无一不和白黟一样神情复杂。
白黟挤开人群,一眼望到木盒子的底下写着“救世”二字,而霍子清面上犹带血痕。
白黟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长须道人来此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算出盘云山上何人的签是“祸世”,何人的签是“救世”,既然“救世”之签已出,那便证明传言非虚,盘云山上必有一人收到“祸世”签。
看此刻“救世”签这阵仗,可想而知收到“祸世”签之人将受到何等待遇。
“喂,白黟,你那盒子的后面写的是什么?”白黟相貌独特,即便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般的显眼,很快就被一名盘云山弟子搭话。
白黟翻过盒底,瞳孔在看到上面的字后一阵紧缩,另两名弟子看他神情不对,立时怀疑起来,“不会真的是‘祸世’签吧……”他们上前一看,愣了愣,同情地看了眼白黟,转身离开,留下他独自呆立在那,与另一头被众人簇拥起来的霍子清一样的心境,却是一天一地。
盒上的字是——“早夭”。
“呜哇——————!”孩童凄厉的啼哭划破雨后幽静的长空。
白黟、霍子清、簇拥的人群皆抬头望向那个方向,山间隐隐约约传来敲锣打敲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越来越大声。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祸世’签的人就在那里!”
紧接着,原本欢声笑语的人们纷纷脸色大变,朝着那个方向飞去。盘云山的弟子们大都是轻功好手,此刻,满山皆是他们在山峰上攀登飞跃的景观,密密麻麻,虽可称得上壮观,但在白黟眼中这画面又如畜牲身上的跳蚤,蹦来蹦去,叫人看了不悦。
“师弟。”白黟转头,看到霍子清抹去脸颊上残留的血痕,赤红双目溢满痛苦,同时又揉合着一股焦虑。“你觉不觉得方才那声啼哭像极了小师妹的声音?”
舒芸!?白黟瞪大眼睛,正想去看个究竟,霍子清急忙叫住他:“师弟!”
白黟回过头。
“我也去。”
白黟困惑地看向霍子清,直到视线触及那双眼睛时才恍然大悟:“师兄,你的眼睛……”
霍子清点点头,证实了白黟的猜测:“我看不见了。”
曾经的明眸化为血红色的瞳孔,霍子清的眼睛已然看不到一丝光芒,只是单纯的睁开而已。
看到那双眼睛,白黟胸口发闷。“什么时候?”
“就在看到那支签之后。”
见白黟不吭声,霍子清又道:“现在芸儿的事最要紧,你走吧,我跟得上你。”他语速极快,但颤抖的声音还是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白黟本想拒绝,但听着远处不断响起的叫骂声,知道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在这磨蹭了。
“跟紧。”语毕,白黟转身跃起,不久,就听到身后紧跟而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舒芸住所外,成群结队的盘云山弟子围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榕树,树下,一人手执长枪,不断挥舞着,制止着人圈朝树下靠近。
“你们想干什么,全都走开!别靠过来!!!”禄元飞面色通红,双目不停环视周围,防止任何人向前一步,他精神过于紧张,额上豆大的汗水接连滴下。
为首的一名盘云山弟子见他就要体力不支,张口提议道:“禄元飞,你也知道你斗不过我们这么多人,何苦再硬撑下去,你乖乖把她交出来,念在大家同属盘云山弟子的份上,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住口!”禄元飞吼道,胸口剧烈起伏,握紧手中长枪,“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鬼话吗!?”
禄元飞身后,舒芸坐在雨后潮湿的地上,背倚着老树,她脸色苍白,睫毛轻颤,发缕被冰冷的汗水粘在脸上,手捂在腰侧,因为疼痛而小口喘着气,身下的泥水正被渐渐染成红色。
“她才十岁啊!还是你们的师妹!”禄元飞眼睛发热,他想哭,但眼眶里的泪水早已随着汗液流了出来,他从身上拿出一个木盒子砸到地上,众人立即后退几步,看着那盒子被摔得粉碎,而盒子底面的纸签丝毫未损,清晰的写着“祸世”二字。
禄元飞情绪激动地指着地上破碎的盒子:“你们当真就为了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玩意儿,以众欺寡,甚至不念同派的情谊对师妹下毒手吗?!”
“禄元飞,长须道人所算天命从未出错过。”
“那老头就是个神棍!”
“禄元飞,你可知何为‘祸世’,你今日如此护她,若是今后生灵涂炭,你担得起这责任么!?”
“什么命签纯粹是子虚乌有!你们居然要为了这毫无根据的猜测牺牲小师妹?”
“没错。”施印文冷冷说道,他身旁的盘云山弟子随即握紧了手中兵器,“牺牲一人,换来世间太平,虽然残酷,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禄元飞,让开!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不让!”禄元飞再次挥舞手中长枪,刺向接近的人,却无法阻挡人圈慢慢靠近。
眼看着二人就要被被众人擒住,却见天空降下一道白影,刹那间将围上的众人吓退。
舒芸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虚弱地叫道:“白……哥……哥。”
“禄元飞,”白黟背对着禄元飞,朝面前的人群挥了下巨剑,低声道:“这里有我挡着,你带上小师妹,想办法逃出去。”
“好的。”禄元飞慌声答应,弯下身,小心将舒芸抱在怀里,而后环顾周围,发现根本出不去,一脸哭相地说道:“不行啊,周围都是人,我一过去就会被他们捉住的。”
“……”白黟咬着牙,朝又一次想要接近他们的人群挥舞巨剑。
人群中有人笑道:“别抵抗了,白黟,就算你平日里再厉害,也帮不了他们。”
“加上我又如何?”只见又一道人影落到众人前面,待禄元飞看清此人是谁,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激动。这平日里最让他嫉恨的两个人,此刻却发现他们的背影是如此的高大及可靠。
“霍子清,听说你抽到了‘救世’签?为何要帮着‘祸世’!”人群里有人喊道。
“全都是屁话!”霍子清一声暴喝使周围沉寂下来,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他发怒的模样。“我若连自己在乎的人也守护不住,还救什么世!?”霍子清说罢,举起手中长剑朝人群声音最聚集处挥去,众人立即退开,留出一条道来,却见那剑气碰到地上还未歇止,又生生往下移了几寸,将土地破开,露出树根才消停。
“快走!”白黟见禄元飞还未反应过来,提起他领子从霍子清开出的道上扔出人群外。
禄元飞稳稳落地,他抱紧怀中舒芸,拔腿就跑。众人此时才回过神来,正要追去,白黟一跃跳到众人面前,又长又重的巨剑横在道路中央,白黟瞳孔中映出落日最后几缕余光:“谁敢再向前一步试试?”
禄元飞紧紧抱着舒芸,跌跌撞撞地逃离着身后另一拔追来的盘云山弟子,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山崖上,他望着天际最后一抹余光,又看了看怀中双目紧闭的舒芸,心中再次生出绝望之感。
他恨那无端带来灾祸的命签,他恨那人云亦云前来追杀的盘云山弟子,他恨那放任这混乱场面毫不作为的师父和师叔,他还恨那当初不勤加练习轻功的自己。
明明有过那么多次机会,他却一次又一次任其从指间滑过。
“禄元飞,你无路可逃了,把你手上那个祸害放下吧!”
“她才不是祸害!”禄元飞后退几步,移到悬崖边缘,差点踏空,他心惊胆战地站稳身子,朝下面望了一眼,没想这一望更是吓得他两腿发软,频冒冷汗。
人群中有人笑道:“禄元飞,听说你轻功不好,有几次练习还摔断了腿是吧,与其再做这种徒劳的尝试,还不如快快束手就擒。”
“就是啊,放下她吧。”人群中响起接二连三的赞同声。
“妄——想!”
“师兄!”熟悉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只见几个盘云山弟子架了两个人出来。
“陆阳!陶丰!”
“师兄,别管我们,快跑!”陆阳挣扎着喊道。
“禄元飞,识相的你就把那个祸害交出来,不然……”
“你们太卑鄙了!”禄元飞怒道。
“师兄,别听他们胡扯。”陶丰不屑瞟了眼架着他的人,“我和陆阳啥也没干,他们要是敢动我们汗毛,你觉得——”他凑近抓着自己的那人,在对方耳边低语道:“师父师叔会放过你们吗?”
那人立即被吓得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就松了手。
“趁现在!”
禄元飞转过身,目光盯着下面厚得看不清景色的云层,暗暗在心中为自己祈祷,而后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
这比练习的时候要顺利得多。禄元飞想着,不一会儿就抵达了半山腰,能看见山脚下的民房点燃烛火的情景,正欣喜之际,却听后面传来人声,转头一看,竟有不少轻功卓越者追了上来。禄元飞见状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跟着也乱了起来,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脸颊生疼,景物飞快的从他眼前掠过,他渐渐就觉得眼花缭乱,看不清楚,下一刻,一棵自峭壁中长出的树枝将他绊到,他在空中几圈,再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直直落下,只听得一记重响,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三年前
“喂,你干嘛要欺负白哥哥!”七岁的舒芸愤怒地冲到14岁的禄元飞面前,那时候禄元飞还胖得跟弥勒佛似的,圆滚滚的肚子一下子就把舒芸反弹到了地上。
“咦,我刚是不是撞到什么了?”禄元飞只觉得方才好像听到了一把脆嫩的声音。
陆阳开口道:“哦,你撞到了小——”
“一只小蚊子而已,快点走,不然饭堂的饭要被抢光了。”陶丰打断陆阳的话,拖着禄元飞离开地上磕破了膝盖的舒芸。
舒芸抱着腿,愤愤地看着三人的背影,脑瓜子里有个计划在打转。
饭堂里,禄元飞捧着大海碗,里面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白米饭,他高兴地端着碗到位子上,正要开动——
呸!
禄元飞呆呆地看着饭上面那泡口水,头慢慢转向吐口水的人。舒芸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抢过他手里的调羹在饭里搅了搅,直到每一颗饭粒都沾上了口水才放下调羹,挑衅地冲着禄元飞咧嘴一笑。
“嘻嘻,看你还欺负白哥哥。”
“死小鬼!”禄元飞猛地扑上桌子想要抓住舒芸,却被后者灵活地闪开了,而禄元飞那滚圆的肚子撞到桌子引起的震动激怒了多少用饭中的人就不必多说了。
午饭过后,一个肥圆的球蹲在饭堂的角落里,脸上多了两个黑眼圈,他凄楚地捧着自己那碗饭,尝试了几次仍是入不了口,想起刚才自己想去重新舀碗饭被骂死肥猪,就不禁悲从中来,扔下调羹嘤嘤嘤的哭起来。
“喂,”一个面饼被扔到禄元飞挺圆的肚子上,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那个害他吃不成饭还被打的罪魁祸首杵在那儿,一副愧疚的表情。“这个给你吃。”
“不吃!”禄元飞扭过头,抓起肚皮上的饼,含泪咬了一口,嚼了几口后又把饼放了下来。
“你不是饿了么,怎么又不吃了?”
禄元飞眨了眨眼睛,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他们说我是死肥猪,又丑又恶心。”
“啊?”舒芸歪着脑袋,头上的几条小辫子俏皮地垂了下来,在空中晃来晃去,她摸了一把禄元飞的肚子,笑道:“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呀,软软的,好好玩。”
禄元飞含着泪花的双眼倏地睁大,惊讶地望向舒芸,随即又扭过头,抹掉眼泪,拿起面饼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不找姓白那小子的麻烦。”他话音刚落,舒芸两只小手就回到了他肥软的肚皮上。
“嗷!放开!快放开我的肚子!”禄元飞两手两腿拼命晃动着,配上那圆圆的肚子落像只底朝上想要翻身的乌龟。
“我——扯!”
“嗷!嗷!嗷!”
那是一个舒适得叫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饭堂里传出的杀猪般的叫声不知惊醒了多少人。
三年后
禄元飞缓缓睁开眼睛,只看到四周一片妖异的五彩光芒,他忍着剧痛,吃力地撑起上半身,第一眼就见到“冥池”二字。
天已完全暗下,头顶的山坡上传来吵闹的人声,禄元飞知道那些人都害怕被冥池中的阴气影响而化成恶鬼,所以没人敢下到冥池来找他们麻烦,而这是他带小师妹逃走的最好机会。
——对了,小师妹呢?
禄元飞愣了愣,这才发现附近并没见着舒芸的身影。
“舒芸……舒芸……”禄元飞勉强站了起来,四处寻找着舒芸的影子,直到他看到冥池中那双缓缓下沉的鞋子。
绝不可在入夜之后踏入冥池的池水半步,否则将被这来自阴间的水提前拖入地府——这是所有盘云山弟子一直被告知的常识。
禄元飞的心顿时一沉。
“不不不不,不可能的。”禄元飞发了疯般冲上去,脚上的伤势令他马上摔倒在地,“舒芸……舒芸……”禄元飞哽咽地叫着,用手肘撑着身体爬向冥池,但还是迟了,那双小鞋子完全沉了下去,池面平静得仿佛从未吞过任何人。
“舒芸!”禄元飞扑上前,不顾后果地将手探进冥池中,然而无论他怎么寻找,手上感觉到的都只有冰冷入骨的池水。就在此时,池中突然绽放出巨大绿光,将整个冥池照得如同白昼。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池水中央,舒芸徐徐升到半空,衣裳上无半滴水滴下。
坡顶上的人震惊地喊起来。
“喂,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而且还发着光!”
“果然是个祸害,放鬼宠!”
随着那声叫喊,山坡上的人纷纷掏出法器,霎时间,山上涌出数以百计的恶鬼,哀怨之声响遍云霄,彻底展现了一次何为鬼哭狼嚎,这群鬼在除魔师的号令下化作百道光芒朝舒芸飞去。
正当他们洋洋得意,以为万无一失之时,舒芸抬手轻轻一挥,俯冲而下的恶鬼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恶鬼们的每一次撞击都会在屏障上留下一闪而逝的绿光,而恶鬼的能力在每一次的撞击后均呈现减弱,最后竟有魂飞魄散之兆。一些盘云山弟子不得不收回鬼宠,就小路下山。
禄元飞望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讷讷道:“舒芸?”
舒芸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禄元飞,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就像鬼魅一样。禄元飞又哭了,不是之前的嚎啕大哭,而是神情痴呆地望着舒芸,双目沉默地滑下泪来。
将的恶鬼收拾得差不多后,舒芸自半空落到池边,步履轻快地朝山下走去,好像她肚腹上被血染红的布料只是装饰似的。
“等等。”禄元飞叫住舒芸,后者侧过身,似乎疑惑地看向他,“我跟你走。”他说完,不等舒芸回应便跟了上去。
自此之后,舒芸与禄元飞再未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殿上,在玄云法师的怒吼中,所有追逐舒芸的弟子皆被杖责三十,而白黟、霍子清因击伤众多弟子,没收兵器,后山面壁思过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