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垂着竹帘的阁子里,一个紫缬襦白绫裙的倩影倚在软榻上,一手拿着折子模样的东西,一手在提笔圈点。
不过她们走过去的一会功夫,秦贵妃便已批完一本。一旁的翠绿半臂的宫女双手接过,连同抱在怀里的一摞折子递给在旁等候的绯袍内侍。秦贵妃微笑颔首:“有劳阿贵。”
被唤作阿贵的绯袍内侍低头道:“有殿下为大家分忧是大宇的福气,阿贵不过跑跑腿,哪里当得起。”
秦贵妃放下笔,语声琅琅:“同为陛下分忧,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
绯袍内侍捧着折子应是,躬身告退。
恰巧擦身而过,雒苏余光瞟见一张十分青春的面孔,不由心生慨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这皇宫里是处处藏龙卧虎啊。
“拜见贵妃——”
头顶上传来的嗓音淙淙如流水:“不用拘礼,都坐吧。”
雒苏一点点抬起目光,本想窥一窥贵妃真容,不期然正对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眸子。不得不说,这双眼睛实在太美了,雒苏没来由想到一句“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立刻又觉得唐突,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温和的明亮、沉淀后的清澈。虽然面容已不算年轻,但美原本与年龄无关。
“这就是雒七娘了吧——果然难得。难怪有人说闻名不如见面,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秦贵妃的语气轻松随意,雒苏却感到脑门上悬着斗大一颗汗珠——这是谁造的谣,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秦十娘?秦十三娘?还是今天没来的哪个娘?她们是有多爱慕太子才能抛弃淑女身份一心要把她踩死?……她能说自己是无辜的求贵妃高抬贵手放过自己吗?
雒苏边腹诽边保持镇定道:“雒苏在家时粗野惯了,出来不懂规矩总叫人笑话,倘能供贵妃解颐倒是雒苏的造化了。”
“若似七娘这等玲珑剔透都称作粗野,可叫我们愚姊妹何处容身?”秦十娘笑靥如花,语调绵软如丝,轻轻带过“粗野”二字,仿佛浑不在意。
雒苏好不容易把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给逼了回去,绷着脸认真道:“十娘子说笑了,雒苏又不是贵妃殿中那太湖石,既不玲珑,也不剔透。”
戚红珊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忙向贵妃请罪。
秦贵妃以手支颐,一双流眄的美目里盛着笑意和几丝兴味:“今天叫你们来不为别的,有人想见雒七娘。这个人嘛,眼下在东宫——”
一时目光如刀飞来,雒苏的心肝胆都忍不住颤了颤,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十足。她不动声色地绷着脸左顾右盼,顾盼完了抬头道:“雒苏何其有幸,不知蒙哪位贵主召见。”
白衣红裙的宫女将顾渚紫笋一一斟上来。除了秦贵妃用的湘竹杯,下面五人皆是一样的秘色瓷杯盏。茶汤表面浮着一层乳花,轻腴酽白,衬着碧色杯盏格外漂亮。雒苏默默注目这别致的高档饮品,怀着感动的心情感受这古朴清雅的东方味道——如果可以不喝就更感动了。除了苦和咸,还有各种混合香味扑鼻而来……
秦贵妃长眉微挑,眸中滑过一丝讶异:“七娘为何说是公主?”
雒苏低头盯着茶杯里焕如积雪的乳花,一百分诚恳地答道:“雒苏前几日邂逅一奇女子,今晨又在光启门前偶遇……雒苏便胡乱猜想或是贵主相召。”
秦贵妃接过宫人递来的茶轻啜一口,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珊娘,说起来这茶还是你阿姊亲选的,可吃得惯?”
戚红珊期期艾艾道:“吃、吃得惯,阿姊她……可好?”
“你阿姊别的都罢了,就是太拘礼,必得天天早晨过来不可。”秦贵妃放下茶杯,唤了一名宫人带戚小娘子去后殿,在戚红珊起身时道,“对了,你上回拿来的百日红钗子好是好,就太少了些,宫里小丫头们都巴巴地惦记着,你得空不妨再带些过来。”
戚红珊笑着应是,离开的身影却略显匆促,掩映在青葱草木中渐渐看不分明。雒苏一面感佩她们姊妹情深,一面有些纳罕,她姊姊戚氏早在两年前就出阁做了齐王妃,听说和齐王伉俪情深,可眼下却住在宫里,不知是什么缘故。不过俗话说得好,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何况皇宫就是天底下最麻烦的地方,嗯,她还是继续欣赏这碧潭飘雪的美丽茶杯好了。
秦贵妃明澈的嗓音再度响起:“这两日新月国、文珉国上贡了一批乐器,偏我叫琐事缠得不耐烦顾不上,十娘,你是个细心的,替我看顾着也好。”
秦十娘粉脸微红,含羞带怯:“姑母器重,十娘定将贡品乐器看顾好。”
秦贵妃点头,向一旁翠绿半臂的女官道:“苔枝,请韩司乐过来。”
不多时,一名身形高大、神情端肃的中年女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十娘,你带着十三娘,跟着韩司乐,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她。”
见她们二人不情不愿的样子,看来这位尚仪局女官不大好相处,然而贵妃发令,谁敢不从?于是雒苏看着秦十娘和秦十三娘绛唇珠袖两寂寞地跟着韩司乐走了,心里默默地幸灾乐祸。今天一见,她觉得秦家女眷真是异彩纷呈,既有秦贵妃这等气度高华的人中之凤,也有秦十娘、秦十三娘那种不爱拿正眼看人的大家闺秀……说实话,看大家闺秀受挫在她这小肚鸡肠的人眼里还是很有乐趣的。
“七娘,须有一事嘱咐你。”
雒苏忙敛神道:“请贵妃教导。”
秦贵妃看了眼秦十四娘,开口道:“这事宫里大约都知道。永宁公主自幼体弱,却是当男儿养大的,性子又是最倔的。你若说得上话便帮我劝两句,圣人日理万机难免顾不过来,太子也忙,连我也是琐事缠身——叫她好歹体谅阿耶,最近莫再出宫去了。”
雒苏心里十分纳闷,却只得道:“若有幸面见公主,雒苏自当尽力一试。”
秦贵妃眉梢轻挑,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戏谑:“七娘以为我打诳语不成?自然是有人想见你,特地来叫我请你过去。”
雒苏低头道:“贵妃莫取笑雒苏,雒苏已被笑话怕了。”
秦贵妃向后一倚,靠在梅花绣枕上闭目养神:“车已备好,你跟着苔枝去便是。”
雒苏敛眉应是,轻手轻脚地起来随苔枝出去,没有注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百合髻间簪着一朵不甚起眼的杜若花,身上穿的是月白折枝花越罗衫,腰间系着鹅黄罗带,下面是六幅豆绿卷草裙,裙边微微露出一点红色鞋尖。秦贵妃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有眼力见,不轻狂,也不任人拿捏,这孩子她看着倒是有眼缘,只不知将来她造化如何……
有眼缘的雒苏此刻站在东宫的永嘉门下,并不知道神奇的造化将把她的人生带往哪个方向。
然而造化果然神奇,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天上的云越集越浓,顷刻就下起雨来了。雒苏撑着伞张望了眼,竟一眼望不到头——大溪宫东傍太华山,东宫恰接着山峦余脉,地势高燥,而此刻大大小小的宫殿则掩映在一派湿润的苍翠中。
和执古殿不同的是,这里的植物多是大宇常见的,品种也比较固定,其中特别的当属几树玉蕊了。走在僻静的小路上,雒苏低头欣赏散落在青草地中明明灭灭的“雪花”,配着海棠木屐嗒嗒敲在青石砖上的声响,颇觉几分清雅意趣。
“我达达的脚步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雒苏轻快地转着伞柄,轻轻避开一朵粘在青石路中央的落花,小声念着自家改良的名诗警句。
正自娱自乐中,雒苏不经意往前面一瞥,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相距大约百余步,这招呼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也停了下来,不对,是两个。一身绯色圆领袍的正是这座庞大宫殿群的主人,太子殿下;另一个穿着月白襕衫,面孔恰被树枝挡住,但周身气度亦是卓然,书卷气中透着几分清贵。
雒苏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乖乖地屈膝行礼打招呼:“妾雒氏见过太子殿下、齐王。”
宇文测看了身旁人一眼,对跟在后面的绿袍内侍说了句什么,那内侍小步跑过来道:“永宁公主在惠风楼等候雒小娘子。”
雒苏呆了一呆,回过神见几人已拾步离去,背影似乎有些匆忙。
这是什么状况?大家已经默认把烫手山芋扔……不,把劝谏公主的大任交给她了?按理说就这么一会功夫,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秦贵妃找她说了什么?就算消息灵通,也不可能把功夫花在打听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秦贵妃找她谈话及谈话的内容都在他预料之中。
往日她常听人们说大宇如何昌盛繁荣,当今圣上如何圣明开化,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也太开明过头了吧?叫她这么个和皇族八竿子打不着且连笄礼都没行过的人去劝导公主,就不怕她断送金枝玉叶的前途?
“雒小娘子请进,公主在楼上等候。”
一路神游天外,不觉已到了地方。雒苏连忙回神,见眼前少女弯眉细眼,生得十分温柔,举手投足十分妥帖。一个引路宫女都这么妥帖,不愧是皇家手笔。
甫进得屋,便听见一阵拨珠弄玉的声音自楼上传来。只是简单无旋律的试音,琵琶的音色已十分动人。雒苏不禁暗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