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一件,是殷皇后所说,苏雪奴背叛东宫的事。往事尘封,他不愿意揭开,她自然不会开口,但还是要有所表示:“我们什么时候去趟若水殿吧。嗯……苏良媛的事,都过去了。”
迎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雒苏按捺着紧张,镇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最好的总是留在最后?我虽然不会歌舞,厨艺和女红也上不了台面,可……我心眼很小,只装得下你和孩子们。”
宇文测凝视她良久,开口却道:“苒苒,依你看,慕温腾为人如何?”
雒苏愣了下,诚实道:“只见了一面,也说不上什么,这人……有胆识,也有些自负。”
宇文测望了眼端果盘的宫女,转头道:“怎么说?”
雒苏回忆道:“扮成侍卫微服出巡,本意是不让人觉察,却偏要站出来引人注目,还有那眉目神情……若不是自信不会被识破,就是被识破也无所谓,这不是自负是什么?……问我这个做什么?”
宇文测深沉道:“慕温腾自封光曜皇,气焰不可一世,且不禁女色,后宫囊括各国美女。”
雒苏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你想得也太多了,慕温腾就算好色,也不至招惹人*妻吧。”
果盘放在跟前,宇文测挑拣水果道:“现任远火王后是二嫁。”
雒苏挑眉,盈盈笑道:“让我猜猜,这王后原先是平民小户家的妇人,还是他们先王的妃嫔?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猜错了。”宇文测拣了个荆州进贡的夏橙,边剥边道,“远火王后原是王子慕温普的王妃。慕温普,曾化名沧流。”
雒苏怔住了:“沧流?……那阮琴?”
“阮琴本名慕温琴,是远火公主,慕温腾的侄女。慕温普出身王室旁支,血统并不高贵,少年时曾救公主一命,特封为王子。”
脑补的戏码竟然成真,雒苏完全呆了。一瓣清香送到唇边,她咀嚼完橙肉,呆呆道:“所以沧流被叔父夺了妻不算,还被国王驱逐出境?”
“此是远火国事,与我们无干。”
雒苏鼓着脸道:“说来说去,难不成都是在说闲话?”
喂完橙子,宇文测用手巾擦了擦手道:“九月远火击鞠队将抵琰都,正好郁久闾明勃也在,到时会有几场比试。”
大宇皇家马球队要大显身手了?雒苏顿时来了精神:“你要上场是不是?我要去看!”
没有得到回应,雒苏抱着他胳膊摇啊摇:“七八月临盆,九月怎么也恢复大半了,让我去嘛……”
“好。”
雒苏大喜过望,在心里计划到时带什么水果零食好,没有看到宇文测眼底的晦暗。双生艰险,头胎尤甚。药藏郎言犹在耳,他第一次对所谓的命格有了厌恶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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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苏本以为自己心态很好,直到进入六月,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胎动得厉害,身上也浮肿得厉害,不戴帷帽她都没法出去见人,尽管现在也没什么人让她见的……夜里能安稳睡上一个时辰就算是好的,想到还要经受一到两个月这样的折磨,她觉得简直没了盼头,连皇家马球对抗赛都不能安抚她暴躁的心灵……
好在这回圣人大发慈悲,另派了官员,让每年例行视察南方涝灾的宇文测留在琰都。虽然如此,雒苏又开始胡思乱想,万一这次赈灾不力,招致百姓怨恨、圣人迁怒可如何是好?若她难产,皇室惯例是不是留皇子皇孙?倘若她熬过来了,两个孩子没能都活下来怎么办?毕竟这时候婴幼儿夭折率奇高……又或者是两个儿子,皇家只要一个,她该怎么办?
越想越乱,雒苏低头对上素绉纱袴下两条萝卜似的小腿,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刀静悄悄挑起罗帷:“太子妃,女医到了。”
雒苏板着脸道:“让她回去,我没什么不好的。”
阿刀正欲开口劝说,就被雒苏粗暴打断:“我什么都不想听,谁都不想见,你们都下去。折柳织云翦霞,你们也下去。都下去!”
对上折柳无奈的眼神,阿刀只得道了声是,和众人一同退下。
隔着纱帘,传来雒苏冷淡的补充:“谁敢告诉郎君,就等着领板子吧。”
宇文测回来时已是傍晚。绕过屏风时刻意放轻脚步,听清了均匀的呼吸声。拨开床帏,床上人发髻微松,脸上盖着一方鸭卵青色帕子。仔细端详了片刻,他伸手揭下,颜色略深的地方有些微的凉意。眼角弧度依然漂亮得惊人,只是有些泛红。
屏退了宫女,他径自宽衣坐下,褪下绣忍冬纹的月白罗袜,移过蒲枕垫在柔白裸足下。
雒苏依稀记得她心里烦不过就睡下了,梦里她正欢喜地梳妆打扮,不料照镜子看见一个神色枯槁的黄脸婆,色衰恩驰四个字钉入脑海,她害怕地摔了镜子,大哭起来……
腿脚上传来阵阵揉捏感,虽然手法不甚纯熟,但力道掌握得很好,很舒服……她正打算舒服地再睡一觉,脑子忽然转了个弯——她不是把女医赶走了么,谁在给她按摩?
迷蒙地睁开双眼,她眨了眨,又眨了眨,条件反射想抽回腿,奈何身体笨重,一寸都没能移动——宇文测握着圆润脚踝,悠然道:“难受就说出来,倘下次我不在,岂不是白哭了?”
雒苏倏地红了脸:“你……都听见什么了?”
“不多。”宇文测又按了一会,贴心建议道,“白天我不在,将就用用女医。晚上等我回来再按一次,如何?”
雒苏飞快道:“我不闹脾气了,你别按了……”
宇文测收回手,静静看着她。
雒苏咳了声道:“还没用晚饭吧?我看你最近胃口也不大好,下午做了碗甘菊冷淘,用冷水湃着,你尝尝看。”见他面上瞧不出喜怒,忙补充道:“药藏郎不是说过么,我身子虽沉,宜多散步,于消肿有益。”
宇文测终于发话:“吃饭。”
宫女们鱼贯而入。雒苏欢喜地穿衣梳头,照镜子发现自己没有变丑,愈发欢喜,不防听见一句“今后晚上女医不必来了”,身子不由一僵,转头见阿刀恭顺应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眼巴巴看着宇文测吃完冷淘,用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雒苏正准备倾听反馈意见,身体刚挪动两寸,腹中猛地一动,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骤然脱力。
旁边的阿刀来不及动作,宇文测已经眼明手快地把她接在怀里:“苒苒?”
一股暖流伴着疼痛汹涌欲出,雒苏用力握紧他胳膊,蹙眉咬了咬唇:“肚子痛。”
知道她向来不喜欢喊疼,宇文测面色阴沉欲雨:“急召药藏郎。卫刀,拿起居注来。”
药藏郎诊完脉,出来言简意赅道:“太子妃近日可曾进食大寒大热之物?”
宇文测沉吟道:“下午尝过两口甘菊浆,前几日饮过葡萄浆,都未曾用冰。”
药藏郎摇头:“血活胎动,不是常兆。寒凉之物如山楂、马齿苋、薏苡,温热之物如桂圆皆为大忌。”
阿刀忽然脸色一白:“殿下,太子妃这些日子午间用的饮品里添有桂圆浆。”
药藏郎严肃道:“某这便开补救之方,请卫司闺将浆水取来。”
听见外面有动静传来,雒苏用力揉了揉脸颊,觉得脸上有了热度才停手。
宇文测阔步进来,一眼便望见榻上人红得不自然的脸色,按捺的怒火又有抬头的趋势。
雒苏拉着他的手摇了摇:“血已经止住了,还好不多。药藏郎怎么说?”
“忌食桂圆。”宇文测反手扣住她,“是我考虑不周。既然柳氏耐心用尽,我便送她一程。”原以为柳氏送来八名婢女是幌子,真正动作的是其安插的眼线,没想到盯了许久也没动静——柳氏竟买通尚食局的女史下毒,原来前两者都是幌子。
雒苏用空着的手揉他眉心:“这么大事,要从长计议,我不着急,你也别急。”
宇文测眉间阴霾稍减:“这些天你暂忍一忍,含章殿留十个宫人可够?”
雒苏笑着亲了亲他眼睛:“够了,左右我也用不着,你都拿去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阿刀降职,含章殿风平浪静。
雒苏放下书轻叹了声。还好桂圆浆只喝了几天,还好她身体底子不错,老天待她不薄——简直太厚了。
而大溪宫正处于一场轩然大波中。包括先永宁公主在内,数名皇子皇女竟曾屡遭淑妃柳氏毒手。以容修仪为首,隐忍多年的妃嫔们联名上书,将柳氏行径大白于圣人眼前。容修仪更脱簪跪于甘露殿前,痛悔昔日为虎作伥之恶行,恳请圣人降罪。圣人正震怒中,东宫卫、简两名司闺启禀,查清前日险致太子妃小产之物,原是活血温补的龙眼,进献者乃尚食局女史,私下受惠于长乐殿。
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柳氏被裭封号,贬为庶人。容氏功过相较,犹有余罪,念其所出皇子,降为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