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回东宫的马车,雒苏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宇文澜说的有几分是真?若萧镜霜当真已死,那东宫后宫里的甄奉仪果真和她没有关系。闵氏应该是闵丽辞没错,但苏氏是谁?各种版本的流言里,苏雪奴都的的确确是死了啊……
回到宫里,听说宇文测在神英殿,她立刻直奔过去,却见阿竹在指挥几个小宫女布置棋枰。
正想询问,正巧宇文测从屋里出来,看见她道:“过来,我们和简竹下一局。”
我们?雒苏还没反应过来,手被轻轻一带,身子就轻飘飘落在榻上。宇文测随即上榻,左手环住她,右手扣着她的手,拈起一枚黑子,夹在她两指间。
眼看阿竹面不改色地走过来,在棋案对面坐下,雒苏练了许久的厚脸皮灰飞烟灭,棋子在指间颤动,手心开始出汗,然而很快她就没功夫紧张了。
阿竹迅速落下八枚白子,抬头道:“殿下、太子妃请。”
黑白交替,你来我往。棋案旁三人均是全神贯注,下棋的不说,雒苏也不敢有丝毫分心——他们下得太快,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几着,她边看边记边思考,大脑也转得飞快。
眼看一大片黑子被吃掉,她不觉屏息,握着她的手却稳笃如常。很快,白子开始大片沦陷,宇文测松开她的手道:“你来。”
雒苏轻吸了口气,在出奇制胜和稳中求胜间犹豫了下,随即下定决心。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前面他把路都铺好了,况且阿竹棋路规矩,她只要保持下去,不输太多就好。不过出乎意料,大概是阿竹先前消耗了太多脑力,她竟还把赢的局面扩大了一点。
雒苏欣欣然回头,得到简洁的嘉奖“做的好”,不由更加欣欣然。
阿竹推枰后悄然下榻,将宫女们都带了出去。
雒苏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怎么想起这一出?”
宇文测敲着棋子,悠闲道:“没有话要问我?”
雒苏正色,把宇文澜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错过了宇文测脸上哪怕一丝异色。结果出乎意料,宇文测的神色悠闲如故。
“苏氏的事,仍然介意?”
雒苏本能摇头道:“我介意这个做什么,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可是真死了么?人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宇文测垂眸道:“苏氏入宫是为寻仇,屡次挑起祸端,又和数名千牛备身纠缠,以致有了孽种不知其父。苒苒,这种人,不值得你费心思。”
难怪他那么肯定苏氏已死,做出那些事,赐死是必然的。她呼了口气道:“陈年旧事就让它埋着吧,咱们说点正经的——你是不是逼着阿初学坐学爬了?”她越想越奇怪,这才几个月,再聪明也不会主动学习,还这么刻苦……威逼利诱的手段他可是用得趁手得很哪。
宇文测从容道:“当初在江陵你曾说过,我们的孩子必定颖慧过人。”
所以这就是他揠苗助长的理由?雒苏瞪着他道:“以后不许这么着了,两个孩子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都是我的宝贝!”
宇文测沉默片刻,低声道:“也有我一份力。”
脸色由粉转红,由红转紫,雒苏把牙磨了又磨,终于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你把手放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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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时光总是匆匆,假日满满的正月倏地就过去了。宇文测又忙起来,东宫也忙起来了。
二月迎完新人,就到了上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女儿节,借祓禊除晦气的由头,少女少妇走出闺阁踏春嬉游,不仅琰都,全国各地,但凡有水的地方,都热闹非凡。
大溪宫里也过上巳,理论上应由皇后主办,以往是由贵淑贤德四夫人轮流负责,地点自然就在芙蓉沼和七星池。东宫也有个湖泊,叫做春池,雒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大家伙就在东宫后院里自娱自乐吧。
谁知有人不满意了。去年闹过的夏承善和尹奉仪再也不敢刷存在感,其余几个也都挺安分,不满的是刚入宫的秦良娣、秦良媛姊妹花。
妹花……哦不,秦良媛秦绾如杏眼圆睁,显然有些不快。开口的是秦绯如:“太子妃镇日忙于照料殿下和小郡王、小郡主,恐一时想不到,宫中姊妹寂寞已久,若能出宫祓禊,许能稍解思家之苦。”
这是怪她没有安排新人侍寝了。这浓浓的怨气,倒不像秦门女将的风度了。雒苏笑笑道:“郎君是有主意的人,后宫事务既交给了我,我便照自己的想法来。后宫都是女眷,出游本不是难事,但太平二字是极难得的。雨露也好,严霜也罢,终究比不过平安去。秦良娣、秦良媛是孝女,若想归宁自不成问题。只是眼下春和景明,春池的祓禊之礼已准备停当,两位若肯耐心等一等,过了上巳回府不迟。”
秦绾如不料阿姊被一口堵了回来,自觉跟着丢了脸,忍不住负气道:“雨露也好,严霜也罢,总凭殿下定夺,太子妃这么说好没意思!”
秦绯如拉了她一下,低头道:“太子妃教训的是,绾娘年纪小不懂事,绯娘代她赔罪。”
雒苏挥了挥手道:“各人有各命,我不过一介凡人,只能顾着眼前。你们有想法是自己的事,只要不危及东宫太平,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面子话都叫她说尽了,这雒氏还真是奸猾!一团浊气郁在胸口,秦绯如拉着怒气冲冲的胞妹一同退了下去。一计不成,另生一计罢了,何必和这等悍妇硬碰硬?等到春池春日宴上,太子殿下见到柔情解语的众佳丽,就知道自己被雒氏蒙蔽已久,纵不雷霆大怒也要郁结在心,少不得要冷雒氏好一阵子。至于别的新人,无论姿色、才情,能与她们姊妹匹敌者只有一个,但她们姊妹联手,难道连那臭名昭著的闵四娘都斗不过?算来算去,连老天都站在她们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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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色罗衫、缭绫春水裙、大红云头鞋,加上紫钗最新设计的发髻,雒苏揉了揉后颈,起身道:“做得甚好,赏。”
绿紫相配最是清丽,但要配出层次感,且颜色随光影变幻就不易了。缭绫工艺精妙,做出的春水裙不但青翠悦目,从不同角度看更有碧波流动之感。这件裙料是紫钗拿素色缭绫亲手染的,一出来就惊艳全场。
紫钗笑逐颜开:“谢娘子!”这配色其实极挑人,但凡肤色黄一点暗一点,就难看了。放眼东宫后宫新人,只有甄奉仪和秦良媛够白,但一个是姿色太弱,一个年龄尚小,穿不出不可方物的冷艳来。
雒苏端庄颔首道:“你们都忙去罢,我去外头走走。”
待太子妃端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紫钗对阿竹神秘笑道:“我赌娘子肯定是去神英殿,唉,这两人真是如胶似漆拉都拉不开……”
半路上雒苏打了个喷嚏,寻思是不是衣裳穿少了,直到走进神英殿才发现这喷嚏是有预见性的。
啧啧,看看那对姊妹花,一个身披五彩霞衣、一个怀抱凤首箜篌,一个婀娜多姿一个娉婷有致……
难怪春日宴上她们上报的节目平平无奇,原来真功夫都在这呢。雒苏踱了几步,找了个适宜偷窥的角落站定。
片刻后,宇文测从屋内出来,一眼望见打扮成舞姬乐伎的两人,顿时不悦道:“谁放进来的,罚一年禄米。下次再犯,杖四十起。”
一个年轻的小内侍上前领罚,虽然身子、嗓子都在抖,却一句求饶也没有,咚咚咚磕了几个头下去了。
秦绯如、秦绾如对视一眼,心知犯了太子的忌讳,但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绯娘自知犯下大错,此事与阿绾无关,殿下、殿下请责罚绯娘一人!”因为穿的少,加上气氛太冷,秦绯如忍不住瑟瑟发抖,但抖得极有分寸极有美感,极能激起男人的怜香惜玉心。
一旁秦绾如忙接口道:“是绾娘无知求阿姊来的,阿姊怎么能揽在自己身上?……阿姊从小就擅舞,胡旋舞、拓枝舞、霓裳羽衣舞样样拿手,兴许……只要阿姊舞上一曲,殿下就不生气了?”
见太子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秦绯如不禁有了信心,鼓起勇气道:“绯娘不才,愿为殿下献上一曲霓裳羽衣舞……”
轻移莲步,轻抬螓首,秦绯如刚抛出一个欲语还休的爱慕眼神,宇文测蓦地转身,毫无征兆地向门外走去。
秦绯如呆立当场,秦绾如也呆住了,不知还要不要去抱箜篌。
宇文测在门口站定,不出所料看到正蹑手蹑脚撤退的某人。雒苏无声地干笑了下,做口型道:“正事做完了,我随便走走,这就去春池。”
宇文测端详片刻,抬手摘下她头上的杜若花收入袖中,转身进去了。
这回换雒苏呆住了。有没有搞错?春日宴的主题是簪花插柳,她挑来挑去才选了那一朵,他就这样轻飘飘摘走了,这不是明摆着胁迫,逼她等他一起走吗……
“宫宴歌舞我看多了,以尔等体格举止,至多归为二流。至于容貌品格,二流都算不上,今后再不安分,宫中有柳庶人与汝为伴。”宇文测侧立在门口,目光穿过竹帘,停在雒苏把玩绯色罗带的手指上,罗带带尾隐匿在阴影里,他微眯起眼,那是一个同心结。
秦绯如难堪地低下头,连嘴唇都在颤抖,秦绾如则直接带了哭腔:“殿、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测收回目光,语气已有些不耐:“明知故问,可见惯爱作伪。秦良娣的蛾眉是青黛染的,雪肤是迎蝶粉砌的,秦良媛的酒晕妆倒是真的——饮不饮酒,糊涂都是一样没差。”
并肩走到春池,雒苏终于不舍地放开他胳膊道:“你还没说,到底怎么发现我在外头的?”
宫女和内侍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向二人行礼。
宇文测目光投向远处,言简意赅道:“影子,气味。”
影子?她记得自己贴墙站着,阳光擦着耳朵过去,而秦家姊妹花芳泽馥郁,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啊……雒苏怀疑地顺着他目光看去,呼吸不由一滞。
那是一个纤细的背影,在阳光下洁白耀眼。白衣白裙,一头青丝披散而下,鬓后簪着一朵冰清玉洁的兰花,正是大名鼎鼎的鱼枕素。仿佛感受到有人注视,白衣美人轻盈转身,长发和裙摆一齐摇曳,翩然欲飞。
宇文测容色未变,瞳孔微缩。雒苏重新挽住他道:“甄奉仪想是等了许久了,咱们这便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