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故事,是副队讲给他听的。
……
那是18年的秋天。
这是庄严作为清水区的支援部队来到前线作战的第三年。
沿海的基地在晚上是非常冷的,而建在高处的炮塔执行室里就更冷了。
庄严是一个好的炮手——因为年龄的原因,在来到前线的时候直接被分到了炮兵班。他曾因为不能立刻上战场而感到沮丧,但是很快他就认识到了炮兵的作用——不但是重要的火线突击力量,更可以很好地掩护战友。于是在训练和培训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都要拼命,也正是因为这样努力,所以在他来到前线基地仅仅三个月的时候,就坐在了三营1号炮塔的执行席上。
炮塔在强袭战中有着很重要的作用。比起人工智能,人脑具备更加灵活的决策力。在屏幕上根据雷达显示的敌我状况判断怎样开炮才不会伤到己方人员,又可以最大化的灭杀异族,是每一个炮手思考最多的事情。
因为战事激烈,庄严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上司无数次来电催促他走下炮台,但都被他拒绝了。但是在那个晚上,一封信,让他撒开脚狂奔下炮塔,在草场上跑了三圈,才冷静下来。
——是的,那是一封家书。
他的妻子给他写了信——妻子告诉庄严,她和父母、还有儿子,正在来探望他的路上。
海风很冷,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在宿舍里紧张的流了一夜的汗,以至于早上起来的时候眼前发晕几乎脱水。
上铺的战友看见他这发虚的样子觉得好笑,趴在床栏上、伸出个脑袋打趣他:“不就是老婆来嘛你虚什么,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晚上干啥了呢。”
庄严瞪了他一眼,然后从柜子里翻出剃须刀开始刮胡子。对方开始吃吃的笑。
“不过,真好啊。”那人趴在那儿忽然开始感慨:“家里人还来看看你,我都好几年没看着我爹妈了。”
忽然转变的气氛,让庄严有点别扭。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了因为自己的原因气氛有些奇怪,就换了个姿势岔开了话题:“你这个月不还有好多假没休么?此时不休更待何时啊?”
“多事。”庄严嘴上这么说着,但其实已经心动了。每个士兵按照军功可以申请假期,一个月最多三次。庄严虽然有很多功分,但是从来没有申请过。
但是如今相见亲人的心情实在太迫切了,就算是庄严,也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假期的冲动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尖锐的警笛声响了起来,庄严骚动的心像被破了一盆凉水,迅速冷却。
敌袭?鸣笛的程度的话,就已经不是小猫三两只了!
上铺的战友抓起衣服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穿一边往门外冲,看见庄严还在发呆,就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别愣着了!假期泡汤啦!”
庄严被拍的后背生疼,心中五味陈杂,但是此时已经不是可以仔细考虑的时候了,于是他紧跟着战友跑了出去。
……
人类和异族沿着海岸线对峙,以期阻止更多的人鱼来到陆地,从而形成的这条战线,就是如今最广义的“前线”。
前线基地的最高长官和先锋部队大多来自于世都正规军,他们提供了精良的武器和熟练的技术人员。而签署了《十号文件》的安全区,每个季度都会调派一批优秀的士兵来支援前线,也就是履行协定上要求的征兵义务。
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时至今日,前线战略已经执行了将近三十年。内陆的人鱼数量的确得到了控制,但前线地区也付出了很多的流血和牺牲。
就像现在——炮的轰鸣和机关枪的响声混成一片,人鱼的尸体在海边铺成了几层。庄严已经登上了炮塔,看着显示屏里那一片片的小红点,他心情沉重。
如此大规模的人鱼侵袭是很少见的,雷达显示出的数量……一千?两千?数不清的,因为那些红色的部分还在扩散——
庄严来不及想更多,迅速定位多个坐标,执行远程炮击。
“炮塔!三连这边扛不住了!”小广播里传来一个声音,伴随着子弹的呼啸,有些气急败坏。
“一塔收到。”庄严转移视角,开始支援四连方向,炮弹从炮塔中一颗接一颗的发出,带着硝烟,从三连上空略过,轰在鱼群之中。
火焰升腾,空气爆炸,人鱼发出凄惨的嘶号。三连部队开始补枪,被人鱼冲垮的战线再次连了起来。
坐在炮塔的庄严,观察着显示屏,注意到红点没有继续往前,于是放下心来。
而这个时候,炮塔内部广播里传来另一个炮手的声音:“呼叫十连,呼叫十连!十连九点钟方向有不明车队,距离约五百米,请确认,请确认!”
庄严的心脏蓦然一收。
不安的感觉刹那间升起,流淌过全身,让他一度忘了呼吸。
不明车队?
想起了妻子的家书,庄严没法不往坏的地方想。妻子说过今天来看他的,是的,还有父母、还有儿子……他们都来了!
广播发出滴的一声,十连有了回复:“已确认为民用车队。请求支援!请求支援!九点钟方向被人鱼阻隔,我们无法突围!”
人……人鱼!庄严的大脑在这个时候一片空白。他心存侥幸,盼望着他的亲人们不在其中,但是很快他就认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和愚蠢——因为他的手环里收到了妻子的一条消息。
四个字,却成了一辈子的魔咒,烙印在庄严的生命中。
“救救儿子!”
……
庄严疯了似的跑下了炮塔。沿着沟壕一路往十连方向狂奔。
隐蔽中的士兵们都看到了他,其中一个人看见庄严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惊讶:“庄严!你干什么去?”
这个人正是庄严的室友。
庄严头都没回,好像完全没听到一样。
“庄严!”他又叫了一声,但是庄严依旧在不管不顾的往前跑,这样一来,这位室友也急了,顾不上隐蔽,端着枪就追了上去。
他一边追一边喊庄严的名字,但无奈庄严根本不理会他,而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追不上庄严——那小子跑的太快了!
“庄严!你站住!别再往前了!”如果再跑的话,就会离开前线基地了,这种时候这种行为,上面完全可以把他看做逃兵处置!为了阻止庄严不计后果的疯狂行为,他不得不直接扔掉了配枪,撒开丫子追了上去——没有了那把碍事的枪,他和庄严的距离逐渐缩短,最后终于在前线基地的大门口,追上了庄严。
“停……停下来!”他一把扯住了庄严的胳膊,庄严想甩开却没能挣脱,两个人都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放开……”庄严回头了,却吓了他一跳。
此时庄严的眼睛是恐怖的血红,这样狰狞的表情,就算是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他,也不曾见过。
“你怎么了!再跑你可就是逃兵了!”虽然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追来的目的。他不能让庄严离开基地,离开部队,离开那座炮塔——更何况是现在?!
他来到这里已经三年,这种程度的敌袭从未有过。重狙弹药已经耗光,先锋部队和强袭旅都在和人鱼肉搏!如果没有炮塔远程的火力压制,防线很快又会崩溃的!
庄严的一塔是距离主战场最近的,他不相信庄严会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战斗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没办法!”庄严在这个时候猛的甩开了他的手,这个汉子此时竟忍不住眼泪:“我的家人就在那儿!我不去的话他们会死的!”说完这句话,庄严猛然转身想要离开,但是却又被他一把拉住。
“你等一下!”这句话,他说的心情复杂。其实他已经有预感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能理解家人对于庄严的重要,但是此时此刻,必须有一个人,来为所有正流血拼命的战士们说句话:“走出这道门,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么?你这是逃兵行为!你知不知道,要多少兄弟的尸体摞在一起,才能抵得过你那一门大炮啊?!”
庄严哑口无言,站在那儿,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知道……他知道!但是……
庄严转头望向了前线基地的大门。凶狠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茫,但是那迷茫有很快变得平静。
他默默地伸手拿下了头顶的军帽,捧在手心,一脸眷恋。棱角分明的面庞此时浮现出一抹微笑,这柔和的样子哪里像是那个炮塔里的拼命三郎?
“即使没有我,你们也会守护这里。你们守不住,还会有安全区的友军来支援。”庄严的声音,没有了歇斯底里,温和地不像他:“但是,我的家人……他们只有我。”
拉着庄严的手,不自觉的慢慢松开。他说不清楚此时自己的心情,但是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曾经的庄严,是一位士兵。但是现在,他是一位父亲。
他已经不属于这里,或许,已经不需要再做挽留。
“对不起……”这是庄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在18年的大型反侵战发生时,他站在前线基地的大门口,目送着一个逃兵并且祝福着他。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原谅他。
那次反侵战,一塔侧翼战线被人鱼轻易突破,战士们死伤惨重;十几只人鱼攻击了医疗队的营地,导致三名护士和四名医生的直接死亡……
一号炮塔的瘫痪,影响了整个炮击覆盖网,而庄严被记大过,且直接遣返清水。
这已是网开一面了。
……
“我应该去接他们的。”
“这就是命,它在逼我赎罪。”
苏良不知道庄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也许有些回忆对于庄严来说,都是荒诞的、恐怖的、残忍的却又甜蜜的梦,他想要醒来,又不舍得,所以他始终痛苦着,折磨着,挣扎着。
是对的,还是错的?这样的问题,大概除了庄严自己,谁都无法回答,也都没有评价的资格。
更何况——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