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慈看着霍宁珘这揽人的动作,沉默少顷, 道:“还是老七管用啊。我怎么叫陆御史, 都叫不动。”
陆莳兰总觉得萧慈这意思, 似乎是在嘲她“吃硬不吃软”,便没有说话。
霍宁珘更是懒得管萧慈,只问陆莳兰:“怎么回事?”
陆莳兰知道他问的是聂书云的事, 便将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霍宁珘看了看陆莳兰, 知道她此刻心绪难宁,便也沉默下来。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雨势收得倒与下时一样干脆。天空再次放晴, 山间现出一弯彩虹,林中的树叶尖上,依旧有水珠不断往下滴。
萧慈派出去的侍卫也都陆陆续续回来, 道:“王爷, 没有找到人。下了这样大的雨, 河里的水更急,不知那聂书云是否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
这就是生死不知。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这世上, 能提前推测的事很多,唯有各人的生死命数不可揣度。有的人连吃东西都能被噎死, 有的人遭遇大难却未必会死。
霍宁珘随即下令:“从京畿营东卫调兵,扩大搜索范围。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自是有人迅速领了去办。
聂书云的搜寻暂无结果,霍宁珘便道:“你们先随我回去拾掇干净。”这当然是指陆莳兰、萧慈、谢遇非等人。
他们身上的衣裳虽然差不多干了,都衣摆上都是泥浆,先前风雨卷着山中泥土往身上砸,一身的污浊可想而知。
来到大营里专供高位者视察时休息所用的宿馆,霍宁珘让陆莳兰跟着自己,另有侍人来请萧慈和谢遇非,让他们去专门的房间里沐浴更衣。
萧慈却负着手,不去那边,反而一直跟着霍宁珘。
霍宁珘蓦地停下脚步,看向他,目光隐含不善:“你跟着我做什么?给你安排的房间在对面。”
萧慈却是道:“霍七,我们不是好兄弟?怎么你对陆御史,比对我这兄弟还要照顾?”这是想做什么,贴身照料?
霍宁珘淡淡道:“我还有案情要先问陆御史。”
萧慈真没想到霍宁珘也有假公济私的一天,道:“就算要询问案情,也不至于这样急迫罢?总得给陆御史一些私人的时间。”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闲’?”霍宁珘哂道:“问完案情我还有别的事,哪有时间等她慢慢沐洗。”
萧慈:“……”必须显得很闲的纨绔王爷一时也无话可说。
谢遇非也发现了这两位的你来我往,不禁同情地看看陆莳兰,自己这个好兄弟,真是好桃花没有一朵,烂桃花倒是不断,先是寿王,后是首辅……引来的都是些男人!也不知这是造了什么孽?
谢遇非以前都不知道身边有这样多好男风的,顿时庆幸自己的身板儿很安全。
陆莳兰其实既不想跟着霍宁珘,也不想跟着萧慈,她只想跟着谢遇非……但这可由不得她自己选。
连寿王也拿霍宁珘没辙,陆莳兰自然是跟着霍宁珘进了房间。
立即有人往里面的净室抬水来,将宽大的木桶放满。还将霍宁珘的一套洁净衣物一同放了进去。
霍宁珘便对陆莳兰道:“进去罢,你先洗。”说着,在窗边的椅子坐下,拿起先前没有看完的卷宗,打算继续看。
陆莳兰有些不安,她道:“首辅不是说,有案情要问我?”
霍宁珘抬眼看看她这花猫似的一张脸,道:“你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还是先去洗干净的好。”
陆莳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可能很脏,但她看霍宁珘的脸还好。略想想,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霍宁珘只好又道:“在我这里你还怕什么?谁还能越过我闯进去不成?”
陆莳兰心道,怕的就是首辅你。当然,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陆莳兰其实也对霍宁珘说的做兄弟保持怀疑的态度。只是她没有办法拒绝对方而已,首辅压根不是她能拒绝的人物。
霍宁珘笑了笑,陆莳兰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但就是只作不知道她在忌惮什么。
陆莳兰被霍宁珘看得没办法,知道扭不过对方,心一横,便进去落了锁。
霍宁珘原本翻着卷页的修长手指,却有好一阵没有动。他微微阖着眼,听着净室里水被舀子从桶里舀出倾倒的水声。那水声本无特别,但想到那沐浴的女子,喉间难免有些发紧。
陆莳兰正在木桶旁仔细清洗小腿沾的泥浆,突然听到两下敲门声,吓得心都到了嗓子眼,道:“是……首辅吗?做什么?”
她便听霍宁珘低沉的声音在外道:“先将你的衣裳递出来,节省些时间。”
她这身衣裳要洗涤晾干,肯定得花一阵时间,霍宁珘这建议也属正常。
陆莳兰蹙着眉,心里也清楚,霍宁珘真想要进来,她锁着门也没用,便只得抱起自己的衣裳,将门打开一道狭窄的口子,将东西递出去,道:“有劳首辅。”
霍宁珘的确只是想为陆莳兰省时间,他看向女子露出一截雪白小臂,凝目片刻,取走她的衣物,拿到门口,交代婢女立即洗净晾干。
陆莳兰浴身的速度很快,不得不暂时裹上霍宁珘的衣裳。他的衣裳对她而言既长又大,她穿着空荡荡的,还得拎着过长的衣摆,走了出来。
不过,那天她穿谢家五公子的新衣,半点异样感觉也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首辅这衣裳不是全新的,她穿在身上,总有些脸热,像是接触到霍宁珘的人一样。
她赶紧轻轻摇头,将这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让陆莳兰松一口气的是,首辅接着也去沐浴了,直到她穿回自己的衣裳,霍宁珘也没有什么异常举止。
当她再次问霍宁珘:“首辅是想向下官了解什么案情?”
霍宁珘却是道:“方才我已从别处知道了。”说完沉默片刻,又将目光落在陆莳兰胸前,忽道:“你这一处,总用布条束缚着,久滞不畅,对身体不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圆形小盒,是他刚让月夭送来的,道:“我让人制了通利的药膏,你拿回去,每晚记得用。”
等陆莳兰随着霍宁珘的视线低头,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张脸简直要烧了起来,红得像要滴血。她用力垂着头,就见男人的手拿着一枚天青色的珐琅小圆盒,递到她眼下。
其实,这个问题嬷嬷在前年就已经注意到,找大夫开过药,也熬制了药膏。隔两三日,便会帮她敷药捏按。但她还没办法与一个男人讨论这种问题。
见陆莳兰不接,霍宁珘道:“拿着。后面还会制了给你。”
这药膏是霍宁珘手底下的月夭很花了一番心思所制,自是比季嬷嬷自己熬的要好。月夭用了多种珍贵药物,才这么一小盒,其中一味药材稀缺,还得等寻到了才继续做。
陆莳兰这次却始终不收,说好是要以朋友相称,但霍宁珘这是什么意思,她大概也懂了。他其实还是将她当女人看……按照霍宁珘这专断霸道的个性,她若是始终不肯回复女儿身,那么,他会怎样对她……
但她心里又有些复杂,毕竟,他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是在关心她……
霍宁珘也没有再给她考虑的机会,蹙了蹙眉,道:“你不拿,那我便让人送去给季嬷嬷。”
陆莳兰一怔,他居然这样威胁她,道:“首辅说过,我们做朋友。”
霍宁珘挑唇又笑了,笑得竟带着一点宠溺,他看着陆莳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道:“是做朋友。但对不同的朋友,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连陆莳兰这样对男子感觉迟钝的人,看着霍宁珘这笑容,竟也看得目不转睛,一时失神。
他又道:“听话,我不会害朋友的。将这药膏带回去。”最后这句根本不像朋友,更像情人间的呢喃。
陆莳兰垂下微颤的眼睫,不敢再看对方,她只好伸出了手,将那珐琅小盒子接过来揣好。
***
此时,蔺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七爷,薛参将来禀,在距离大营外两里河下水洞中,找到一名年轻男子的尸首。尸首已带回,谢同知已赶过去看了。”
陆莳兰面色顿时苍白,脑子似被人敲了一棍般,紧紧抿起双唇。
霍宁珘看看陆莳兰的脸色,收起笑意,道:“聂书云本就是一心求死。他早有准备,一旦事情败露,就予以自裁。他如此憎恨司法官员,又岂会让自己落入司法官员手中被审讯。况且,他很清楚,他以如此手法杀害这样多名司法官员,再走审讯程序,他还不如自裁死掉。”
霍宁珘的确是句句直指要害。陆莳兰心中的迷惘,竟似一下就散去不少。
霍宁珘又道:“你就不要去看尸首了,我会命人处理。”
陆莳兰这次却摇头:“我去看看他。”
霍宁珘倒是没有阻止,只是陪着她一同前去。
那聂书云也是叫人唏嘘。
司法腐败原就贻害深远,比别的腐败更可怕,它可能会完全摧毁人的信念,因为投诉无门,连最后一道可以维护公正的寄望也失去。人在绝境下会做出什么,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处理完聂书云的后事,陆莳兰便与萧慈、谢遇非一起回京了。霍宁珘得再待两天,没有与他们一起。
***
陆莳兰回到伯府,已是傍晚。
阿眸拉着她去逛天衢台夜市,陆莳兰想着自己好久没有陪她逛街,便同意了。
在酒楼却遇到一名从前南京国子监交好的同窗,陆莳兰自是要与那同窗叙叙旧,阿眸便自个去附近逛夜市了。
陆莳兰正与这同窗说起过去学业趣事,却见陆歧急急跑进来道:“公子,不好了,阿眸惹上事,有几位姑娘说她偷了东西!那些姑娘个个都出身高门,说要让东城兵马司的人带走她。”
阿眸怎么可能偷东西。陆莳兰神色骤变:“快带我去看看。”她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冲自己来的,想要拿阿眸来设套。
赶到那事发之地一看,居然是萧檀君与江善善等人,当然,扭住阿眸不放的却不是这两位,而是另一名陆莳兰不认识的少女。
陆莳兰赶紧来到阿眸身边,见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中尽是被冤枉的愤怒和委屈,便将她护在身后,对着那名少女道:“在下信平伯府陆槿若,敢问姑娘,我这婢女犯了何事?”
一众少女便都朝陆莳兰看来,众人倒是发现,这一对主仆实是招人注目得很。
陆槿若自是不用说了,若只看容貌,简直是堪称能与首辅一比的美男子。只不过首辅分毫不女气,反倒是棱角分明,一身夺人气势。
但这陆槿若就显得太柔,太男生女相了,而且身材亦是瞧着便是个文弱的。当然就远不如首辅那般吸引这些少女。
可是没想到,连陆槿若的这么个小丫鬟姿容也是如此出众。脸蛋娇嫩得如花瓣一般,身段又袅袅婀娜,极其动人。特别是那双眼睛,陆莳兰之所以给阿眸取这名字,便是她这双眼睛尤其美丽。如描似画,顾盼生辉。
虽是个婢女,但除了萧檀君,让别的大家闺秀包括江善善都显得失色。
“来的正好。你这个婢女撞了我一下,我的玉佩就不见了,在她身上找到的。请问,公子说说,这等小贼是不是该送官?”说话的是齐国公家的嫡长女,叫贺沐秀。
阿眸便说:“公子,我没有偷她的东西,也没有撞她!这玉佩更不是从我身上找到的,而是我从那走过去,正好踩着这玉佩!我都没有拾起来,只是正想问是谁掉了东西,这人就出来了,诬陷我偷她的东西!”
贺沐秀冷冷笑道:“你也太能颠倒黑白是非了。明明是你偷的,却说是你捡的!”
陆莳兰自然是相信阿眸,这小姑娘虽然古灵精怪的,想法颇多,但偷窃是绝不可能做的。
她看向江善善,却见江善善状似瞧热闹,但若是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她神色中异样的紧张。
陆莳兰心里微沉,突然想到,是不是江善善跟自己一样怀疑阿眸的身份,不希望阿眸被找回江家,有意安排了这样一出。阿眸若是个窃贼,名声臭了,就算真是江家的女儿,江家也不可能让她认祖归宗。
但是,江善善是怎么注意到阿眸的?
陆莳兰便说:“贺姑娘,我这婢女的品行,我很了解,绝不会是偷盗之人!今日应是误会。想来是你的玉佩不小心掉了,恰好被后面的她踩到。”
贺沐秀呵地一笑:“你说是误会便是误会?这样多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难道我还能诬赖她不成?有人能为你这婢女作证吗?”
陆莳兰蹙着眉,便看向周围,这时,有一个卖糖水的小贩倒是站了出来,道:“我可以作证。我看到了,这姑娘真没捡这玉佩。”
他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原本不想惹麻烦,但他认得陆莳兰,上回他陪家兄去交诉状,便是这位陆御史,很详细地向他们了解了情况。
贺沐秀却是撇撇嘴,道:“就这么一个街边儿卖东西的,他能证明什么?”
这时,却有另一个声音也道:“我也可以作证。这位姑娘没有偷窃之举。”
众女纷纷觉得这声音悦耳又耳熟,转过头去一看,竟是霍宁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