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晏河城后,庆云在陆府内另辟居所,也再没有去看过娉仪,任她如草芥一般在这座深宅里自生自灭。
府上仆从也都是一群势利人,见兰生漠视,公子轻贱,自然不会好脸待她,只给些布衣粗食与她度日。
娉仪不在意,深居简出,过着清苦而孤独的日子,倒也自在。
一日入夜后,待御孤熟睡,娉仪独坐空荡无物的屋内,凄凉之感油然升起,再看楼台外,远处人声喧闹而此地清寂,再畅想从前诸事,一时心内躁郁,信步就从角门出了陆府,随手牵了一匹马,朝城外的远山处去了。
又到故园,虽剩残垣断壁,对娉仪却是寸草寸心。
她坐在草庐内,拿起屋内一架琵琶,拭去尘埃,抚一曲悲凉调,忆往昔岁月,想得深了,琴弦突然断了,她竟失声抽泣起来,渐而抱着琵琶嚎啕大哭。
忽然间,她觉得有人在旁窥视,分明有感觉,回眼望去又不见人,走到庭院内空旷处,才见到昌平朝这边走来。
暗夜里,昌平如魑魅一样形影无踪,虽也是地位才能都至高的男子,他不似庆云那样气质清华,一尘不染,以周全有礼示人,他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透露出险恶来,鼓舞着人心里的恶意。
聘仪想起此前在陆府见过此人,于礼浅笑一下,问说,“你是?”
“我名昌平,”他走近坐到一块青石上,看着聘仪问候一声,“夫人可安好?”
聘仪仓皇地掩饰狼狈,心虚地说,“你怎会在这里?”
“我来悼念扶青,”昌平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诚意款款地说,“扶青是好人。”
“你究竟是谁?”听他提及扶青,聘仪瞬间就惊恐起来,她虽觉得眼前这人不怀恶意,但又觉得他太莫测,而且对于她的秘密竟明了。
“我不信扶青会杀人,”昌平说。
听他赞美扶青,聘仪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然而又想到自己因扶青而错害了顾渚,又觉懊悔不已,只淡淡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昌平挑唆,“夫人愿见扶青含冤?”
聘仪被说得心里一阵悸动,又看了一眼昌平无辜又冷峻的面孔,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抱住头叫嚷,“有罪的是我,不是别人,不要在多生事端了。”
昌平见她此般,一时不知所措,只静默地看着。这是一种和他截然相反的人,他其实不理解如娉仪这样的女子,柔弱又无力,逆来顺受,如湖中飘萍一样过一世,将命运交给外人。然而他又同情她,筹谋惊天诡计,杀伐千军之前都冷静决断的人偏偏在一个妇人面前起了恻隐之心,不忍拖她进阴谋的漩涡,再多施加一分苦楚在她身上。
聘仪自觉在昌平面前失态,背过身去。
就在这一刻,黑暗里两枚飞镖嗖嗖地从树上射向聘仪。
聘仪自然是毫无察觉,昌平迅速移动身形接住那飞镖,再挥了一下衣袖,数枚细小的暗器打向飞镖袭来的方向。
盘踞林中高树上的人即刻飞身向更深的林中逃逸,聘仪转过身来,见昌平就在身后,不免觉得怪异,也只浅笑一下。
“夫人该回了。”昌平心知有人要加害聘仪,不知对方来路,也不能明说,只好让她尽早离开。
聘仪也觉得深夜孤身在外不妥,点了一下头,跨上马背便走了。
昌平一边望着聘仪离去的身影,一边在旧宅附近察看两圈,细想刚才杀手。他一面想弄清那人来历,一面忧心聘仪在归途的安危,想着先暗地里护送她进城,再回来勘查。刚要离开,突然瞥见桌上那断了弦的琵琶,犹豫了一下,拿在了手上。
尾随聘仪下山之后,忽然觉得身后有异样,一回头,山顶上一团火在草炉烧了起来,黑烟窜天,一座旧宅眼睁睁地成了焦土上的废墟。
聘仪也看到了,睁着眼望着她心念的地方毁灭,也看到了昌平。
“你烧了这里?”聘仪下意识地觉得是昌平做的,又不确信,见他沉默,便确定了,“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旧宅,是谁让你干的?”
昌平一个闪身遁入黑暗中。
聘仪又细看了一眼,一时竟分不清方才看到昌平是真还是幻觉,望着火光,心疑了一下,心意绝望也只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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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内又是一番动静。
兰生坐正厅,南乡陪在侧,厅下点亮千盏灯,庆云在中央,对着兰生谦恭低头。
兰生说,“前日里,我嘱咐你什么?”
庆云说,“守护陆家百年。”
兰生略一颔首,继而说,“你既已娶了聘仪,为何不管束她?”
“孩儿无能,”庆云的头更低了,面有愧色。
此刻,一名持剑的黑衣侍从走进正厅来,回禀说,“聘仪回来了。”
兰生面孔愈发冷了,若非南乡适时奉茶,他险些要怒骂了。饮下一口茶,注视聘仪走了进来,兰生问庆云说,“她去哪里了,你可知道?”
庆云也不看她一眼,抬了头说,“想来是出去散心了。”
兰生指着黑衣侍卫示意他说话。
侍从说,“聘仪去了同公子成婚前,和扶青居住的宅子里。”
兰生故意冷笑一下,见庆云面无异色,严厉说,“这等辱没门风之事,我陆家绝不容许。”
娉仪下意识地问,“是你烧了我家宅院。”
“你既已入了陆府的门,不论是妻是妾,都不许怀念旧情,”兰生说,“你不顾廉耻,而我不能放任你玷污陆家名誉。”
娉仪本已黯然,闻悉此言,愈发心冷,整个人都颓丧起来,披在肩上的披风都落在地上,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再也不顾颜面了。
庆云对娉仪轻声说,“你先回去。”待她走后,出乎意料地跪在兰生面前。南乡要上去搀他,也被推开了。
“我许娉仪回去的,”庆云平静地说,“父亲勿要责备。”之后吐露一段令兰生和南乡都惊骇的话来,“一年前,惠安和顾渚来晏河城时,恰逢三个北疆人带着宝物在酒肆售卖。据说那件宝物是价值连城的古物,后起了口角,引起众人争抢。夜深人静后,那三名北疆人在街口与我等相遇,误以为我等是要占有他们的宝物,因而械斗。”
兰生听着起疑,面上仍不动声色。
庆云继续讲,“北疆人死了,我等惧怕惹上是非,便找了聘仪的丈夫扶青,要他认了这杀人的罪名。孩儿从前对扶青有救命之恩,他答应了此事,恳请孩儿娶他妻子,此生照顾他妻儿。”
兰生听罢,陷入沉思。庆云所言听着合乎情理,可总有说不清的异样。
南乡说,“表哥既然知道扶青蒙冤,为何不在斩首前救他来,再从长计议?”
庆云说,“所遇之事着实蹊跷,犹恐生变。”
兰生眼里闪过一丝灵光,“哪里蹊跷?”
“他们的死法,”庆云长叹一口气,“他们武艺极高,和我等打成平手,再加上我等并无伤人之心,只想脱困,谁料到,那三个北疆人见我等要脱身,其中一名突然拔刀对准了同伴,将两人击毙后突然朝孩儿剑上飞身。孩儿来不及收剑,结果他就死在了孩儿剑下。”
“荒唐,”兰生说,“哪有这样不合逻辑的事。”
庆云无奈地叹息,“若是合乎情理,孩儿又岂会苦恼至今而不能明说。”
“此事当真,”兰生起初不敢置信,再一番思虑,更觉得疑点甚多,似有暗藏的阴谋在逼近。
庆云苦笑一下,“连父亲和表妹都觉得匪夷所思,世人自然更不会相信。当日若不找出扶青来替罪,只怕事态难平。”
南乡怜悯说,“表哥辛苦了。”
兰生一脸阴沉地默不作声,左右踱步,忽然晃眼看见那侍从,下意识地问,“让你将聘仪带回来,怎么她自己回来的?”
侍从说,“本来是想用暗器打晕她,再带回来,谁知她身旁有个男人,截住我的暗器,又朝我发射飞镖。那人身手迅捷似鬼魅,我不是他对手,只得暂避,随后寻到那人的飞镖带回。”
听罢庆云虽无动于衷,兰生的脸愈加冷峻,接过侍从递上来的飞镖,更是面色剧变。
那是一枚半月形的黑色暗器,坚硬,薄薄一片,四面都是利刃,捏在手里透着寒冷。
南乡看到,惊呼说,“这形状和舅舅臂上伤痕一样。”
庆云也上前来细看,而兰生显然是认得这飞镖,怨愤地盯着那暗器,嘴角抽了一下,顿挫地吐出几个字来,“西,北,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