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叶落停阶前,暗香萧声绕孤台,一盏青灯伴长宵。
已过三更天,昌平无眠,也不解衣,在房中坐立不定。断弦琵琶搁在案上,他取来蚕丝,细细地开始缠线,重装好了丝弦,试过音,又掏出方才截住的暗镖来看。那是一种匙状暗器,头上尖锐能轻易刺入骨骼,中断有匙头样铁块将伤口撕大,后端是圆形牡丹花样供人捏持。如此,被这牡丹匙镖打中之人,身上必留下洞大伤口,如若此镖前端淬毒,还能不误伤主人。
越看这牡丹匙镖,他越发觉得眼熟,猛然想起,君侯背上正有被此暗器打中的伤口。
想君侯从前与陆府有过姻亲联系,而见面却是剑拔弩张,一时百思不解。
将要天明,屋外一阵马蹄声响。
昌平开门,见屋外火光通明,一队武士簇拥着戎装骑马的君侯。正门已开,眼见君侯带着武士要远行。
而昌平竟不知此事。
君侯在马上扫过昌平,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叫他心虚。
昌平恭肃地跪在君侯座前,“君侯要出行?”
一旁武士说,“昨夜有要务,不见小都督。”
昌平说,“昌平失职。”
君侯愠怒的容颜无奈地松弛了一下,只说,“坐守晏河城。”说完,挥鞭催马,趁黎明之前疾行南去。
目送一队人马走后,昌平深感颓然,缓缓站起身,找了个亲近的武士来问明情况。
谁料问遍了王庭府邸里的人,也无人知晓君侯的动向,只道君侯收到信报后,点了几名近卫就走了。
最善筹谋的王庭小都督,竟错过了一桩大事,形同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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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来了,接到庆云的信笺后,带着当日那三个北疆武士的宝物走进晏河城。
公子不想此事牵累陆府,因此在酒肆设宴。选了晏河城里最热闹的铺子里最隐秘的厢房,四处勘查,唯恐有人暗窥跟踪,确信万无一失了才和顾渚进去,。
寒暄几句,惠安拿出了木匣放在桌上。
庆云解释说,“西北王庭的君侯和小都督昌平已到晏河城,借追查此物之名大做文章。”
“一个砚台,”惠安叹说,“究竟是要如何?”
“逐,鹿,中,原,”庆云一字一顿说。
惠安面色大变,惊呼,“好大的野心,公子如何知道?”
庆云说,“大哥可记得,与我们交战的那三名武士,武艺绝不在我等之下,他们并不想胜,而是当我等意图脱身时才自刎我剑下。如此,是将我等引入局,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身手高于我的武士会自裁。若是我认了,他们便能以此制我,扶青替罪,他们便借着宝物再生事端。”
惠安想了一下摇头说,“哪有人有这样狂妄的野心,可有证据?”
庆云打开手掌将一枚弯月形飞镖展示给惠安看,“这是昨夜昌平去扶青旧居,游说聘仪指证扶青是为我替罪时留下的。”
一旁顾渚不时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人,看了几次并无异样,想要起身因腿脚不便也只得作罢,心里只当自己断腿后多疑了。
庆云看了顾渚两眼,再对惠安说,“大哥若见过昌平,就不会怀疑他的野心了。”
惠安感慨说,“看来,那小都督是要你为他所用。”
“是我们,”庆云苦笑一下,“他请了顾渚去王庭,跟随我等去海边,如今驻守晏河城,哪能只为我一人。”
惠安颔首,又说,“他究竟是要拉拢你,还是牵制你?”
顾渚接过话去说,“为他友,助他叱咤风云;为他敌,则胁迫我等不能有所为。”
“看来,我无能无势倒是幸事了,”惠安戏言后又正经说,“你可有了决议?”
庆云正要说话,顾渚突然朝门飞出一支筷子。
下一刻,果然见昌平邪笑着推门进来,傲慢地坐到惠安身旁说,“还是顾渚配与我交手,怎么不小心把腿弄折了。”
惠安庆云一下子跳了起来,戒备地站在昌平两侧。
昌平无奈地摇了下头,无辜地望着庆云,“我当你是朋友,为何你总防备着我?”说完,又故意加上两个字,“表哥。”
庆云冷笑,“你倒是跟得紧。”
“我唯恐宝物有失,”昌平朝桌上木匣努了努嘴,“这是君侯的爱物。”
惠安讽刺说,“一个砚石也值得你这样劳神?”
昌平诚挚地点头,“谁让君侯偏偏就喜欢这个石头。”
惠安听他言词,愈发觉得他无理取闹,“既然喜欢,何必那拿出来做诱饵?”
昌平说,“正因为喜爱,所以,定要寻回。”说完又冲惠安笑了一下,“公子和少侠已经想好了要不要助我,惠安公子也不妨考虑。”
“我居南地,不参合你的诡计,”惠安厉声回绝。
昌平说,“君侯也很喜欢南方。”
“耍了那么多阴谋,害扶青枉死,我怎会与你为伍,”惠安一边说,一边操起桌上茶盏波勒过去。
昌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一只茶盖,接住波来的水,顺势又将茶水盖回惠安手里杯盏中。在场三人瞠目间,他又邪气地笑了一下,“害死扶青的不是我。”
庆云的脸抽了一下,昌平见了嘲讽说,“公子答应娶扶青妻子,照顾她母子二人,好像食言了?”
厢房剑拔弩张之际,走廊上响起一阵异动,一名面容清冷,身披素锦的华贵妇人在两名侍女指引下缓缓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站到昌平面前。
庆云,顾渚见到此人莫不惊讶。
顾渚回避,庆云则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喊了一声,“姑母。”
听庆云如此称呼,昌平已猜到来者正是南乡的生母,兰成。想到南乡生父是君侯,昌平不敢造次,也躬身行了一个礼,称她一声,“夫人。”
兰成打量昌平,突然说,“是你劫虏了南乡?”
昌平说,“妹妹已经回陆府了。”
兰成看见桌上木匣,面色瞬间低沉,幽然说,“这是当日顾渚送来给我的吧。本是我陆家的东西,昔日教君侯写字时相赠,如今竟因此徒生事端。”
听闻此言,昌平,庆云面面相觑。
昌平先奉承说,“想来君侯念是夫人所赠,故而格外珍惜。”
谁料兰成听了非但不悦反而瞪了昌平一眼,面似有千般恨,万重怨。
惠安觉得气氛尴尬,上前打个圆场,“夫人刚到晏河,不妨先回陆府歇息。”
此言一出,庆云更觉尴尬,果然,兰成说,“我住客栈里。”之后,翩然离去。
在场众人都觉得怪异,兰成诞下君侯子嗣,却闻君侯色变,她明明是兰生亲妹,又对陆府回避至极。庆云也只知兰生对南乡宠爱厚重,然而兰成则是陆府里众人讳莫的禁忌。他从未见这一位姑母踏入过陆府,也未见过她与兰生有丝毫往来,对于陆府,对于兰生,仿佛她就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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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数日,惠安先回南地去了,庆云和南乡去了一回客栈向兰成问安。兰成不多留二人,二人只依礼而行,别无他事。
庆云也将兰成来晏河城一事告知兰生,兰成应了声,再不提及。
顾渚仍住在陆府,庆云恐他觉得不便,另辟了一处雅室供他长居。兰生也属意他能久住,时常前去同他下棋谈会,解其闷倦。
一日,顾渚穿戴上假肢,在内室练习驻拐杖行走。刚使用外力来移动,尚不熟练,因而步履不稳,每每地,摇摇欲坠。
南乡忽然到访,顾渚听到她声音,紧张了一下,一时不慎,竟摔在地上。匆忙间,想要站起身,身子协调却总不利索,不仅又摔在地上,还打翻屋内摆件。
南乡听到了里屋响动,心里大约明了,唯恐顾渚觉得狼狈,自己坐在前厅等,唤一名侍从进去帮他。
不多时,侍从推着顾渚出来,南乡笑意盈盈,接过轮椅自己来推。
“今日倒有闲,”顾渚知道她从王庭府邸回来之后,性情有变,极惧外出,故而打趣,“想去哪里玩,我做你侍卫。”
南乡想着说,“去花园。”
顾渚说,“大好春日,喊公子带我们上城郊乐游原上闹一番才好。”
南乡沉默半晌,仍说,“再看吧。”
两人静默徐行,行至园中亭台,南乡走得累了,坐下歇息,一时凝目相对,相望无言。
顾渚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本领,几度话到嘴边又咽下,仿佛句句是错。
南乡一厢深情地望着他,就只安静注视,看着他脸,心自怡然。
“要看到几时,”顾渚晃了她一下,露出顽劣不羁的笑意来,“这么个看法,旁人还当我长了一张猴子脸。”
南乡娇嗔说,“休要胡言,猴子可比你有趣。”
顾渚一本正经地说,“哪里有趣了?”
本是句玩笑话,顾渚认真起来,南乡倒无言以对了,再细想来说,“猴子通人心,玩熟了,他便再不离开你了,整日里就依着主人家,赶也赶不走,哪里和你似的浪子之心。”
顾渚苦笑,“在你眼里,我连猴子都不如了。”
南乡笑着的脸莫名地沉了下来,蹲在顾渚轮椅前,流出泪来。
“好好的,哭什么,”顾渚强颜欢笑,“这府上的人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他们大小姐。已经比不上猴子了,又要多添一条戏弄姑娘的罪名。”
远处,聘仪看到顾渚,也朝这边走来。
南乡瞬时板下脸来,站到顾渚身后,摆出一副盛气傲然的姿态。
聘仪也不看南乡一眼,径自走了过来,一下跪在顾渚面前,“我因猜忌和报复,害少侠失去了腿,是聘仪一人的过错。我深知铸成的大错不可饶恕,也不求原谅,只请少侠惩罚,聘仪愿一力承担。少侠也可以废我双腿,聘仪自知世间公道,亏欠的要偿还,甘心受此罚。”
顾渚当即愣住了,一个游侠的一生毁于她的过失,岂能一句原谅就过去,然而,当那个女人真的跪在面前要他动手时,他又是不忍。他闭上双眸,千种怨恨,愤怒,绝望,恻隐,同情涌上心来,嘴上只淡淡一句,“我不要你的腿。”
聘仪也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恭敬地叩首,荡气浩然。
南乡的脸色比顾渚还要坚毅悲怆,推着轮椅走过聘仪面前。
聘仪站起身来,和南乡擦身而过时,肃然说,“我做的事我自会承担,若姑娘再对我孩子下手,祸及我和扶青的东西,我定与你鱼死网破。”
“你残害我挚爱之人,我必要你挚爱之人来赔,”南乡凌厉而凄冷地看了她一眼,说,“南乡说过也要你受不能承受之痛,定不会食言。”
送顾渚回房后,南乡要走被叫住了。他摈退侍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番话,“南乡,世上有许多事,都因机缘而变化,求不得也得不到,越是执着越多一分苦。错过了,就是命里无缘,旁人无非是来操纵这命运的使者,无须自寻烦恼。”
南乡明白他意,凝眸对窗外,忍着心潮翻涌说,“南乡问心无愧,何用释怀。”说完,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