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醒来得早,他这次在洛阳已经呆了近两个月——他从来没有在洛阳呆过这么久,更没有在洛阳度过盛夏。边镇要凉爽一些,当然洛阳的贵人自有降暑的法子,藏冰和井水都是凉的。他在洛阳拜访了一些人,也进出了一些园林和佛寺,如果不是天气炎热,他不介意上西山猎几回。
他没有启程回边镇,昭诩也不催他,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在等嘉言行笄礼。上次嘉言来访,不欢而散。之后又太后召见了一些子侄——都是青年才俊,宽袖翩翩。他倒不觉得谁是威胁,只觉得谁都配不上嘉言。京中却传闻晋阳长公主与卢生走得近,又说卢家在大动土木,以迎公主。
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所以他约卢生喝了一次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接下来两个月卢生都闭门谢客。
嘉言:……
他是有胆子灌人,且有胆求她阿兄赐个婚啊!
昭诩和谢云然说起,也觉得笑话得很。从前澹台如愿就是他身边头一号人物,那时候年纪都小,如愿又爱穿得花哨,风流债未免多了些,后来年岁上来,方才收敛了。却又在崔家摔了个跟头。
特别如今周宜官位还在他之上。
太后心情就比较复杂了:谁特么和她说的澹台将军秉性温和?这要把嘉言许了他,两口子打起来,能把洛阳拆了吧!
但是晋阳长公主这么一大块肥肉挂在眼前,就是卢生受挫,愿意冒险在长公主面前露脸的青年才俊还是前仆后继,六月中旬,嘉言笄礼前日,昭诩召了人来,在华林园摆宴,饮酒赌射,名曰“猎灯”。
太阳下去才开宴,华灯,篝火,美酒佳肴,鼓瑟吹笙,衣香鬓影,穿梭往来。宫人在花木中藏起灯,小不过鸡子,但凡射中,或者是一蓬烟花冲天而起,或者一张彩帛,命以作诗、起舞、弹琴作画。
宫人藏得巧妙,竟没几个人敢上去一试身手。
都围在锦帐边上,或高谈阔论,或吟赏歌舞,或干脆饮酒自娱。宴到过半,方才陆续有人进园子,不多时候便出来,拱手认输;也有人有零星收获,得意得神采飞扬,昭诩命人赏他酒水。
嘉言摆着一张臭脸,暗搓搓与她阿姐说道:“……那人脸上的粉比我还厚!”
嘉敏:……
又说那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少年:“哪里来这么多的话,不口干?”叫乌灵给人送水去,那个成姓少年还当自个儿得了公主青睐,笑得脸都歪了。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用软弓的!”这是点评又一个取弓进园子的少年。
嘉敏知道她这个妹子是嫌她兄长没有召请澹台如愿心里气不顺,横竖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撺掇道:“那你倒是进场射几只灯回来给他们做个榜样啊!”被谢云然瞪了一眼:“三娘别闹!”
“……要去也让她姐夫去!”谢云然又道。
“叫他去做什么!”嘉敏道,“那不是欺负人吗!”谢云然刮鼻子羞她,嘉言不依:“姐夫箭术也没我好!”
嘉敏:……
“是是是……谁都没你好!”
姑嫂几个说得热闹,忽然外头骚动起来,定睛看时,就瞧见一人黑衣、黑马,直闯进来,也不曾进帐,只遥遥对天子一拱手就进园子里去了。园子里星罗密布的灯不断灭去,不断有烟花亮起,彩帛飘飘,落下来一张又一张,园中婢子都来不及捡拾。不过盏茶功夫,园中近百盏灯,竟被他射了个干净。
嘉敏:……
嘉言:……
谢云然:……
便是昭诩早知他能耐,这时候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赏酒下去,那人也不下马,就手饮过,谢恩,拨马就走。
就要出园子了,忽地头顶一凉,却是长箭擦着头皮过去,射偏了帽子。黑衣人回头,就看见晋阳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屏风,持弓而立,英姿飒飒,不由一笑,由着风把帽子吹落,出园去了。
华林园中一众青年才俊生生被惊了个灰头土脸。
次日洛阳城里传遍,都说澹台将军美貌。自此,再无人敢觊觎晋阳长公主。倒是登门拜访澹台如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嘉敏私下问谢云然:“是阿兄与澹台将军联手做戏给母亲看么?”
谢云然摇头道:“澹台将军分明珍爱嘉言,却迟迟不来求娶,你阿兄也恼——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嘉敏猜道:“莫不是怕出不起聘礼?”
因忙嘉言笄礼,她这几日就住在宫里,周城进宫来探了她几次,被她赶了回去。饶是这么着,还被谢云然笑话了一通。连玉郎都知道拖长了调子抱怨:“……姑父又来了!”嘉敏捏她的鼻子叫她小鹦鹉。
嘉言笄礼在三日后。
嘉敏早已及笄,也早已出阁,眼下嘉言是燕朝唯一的长公主,笄礼自然办得极为盛大,大服也比嘉敏当年高出规格,太后素日对帝后些须不满,这会儿全去了个干净,笑得嘴都合不拢。昭诩、嘉敏兄妹也知道她不容易——从云端跌下来的人都不容易,多少捧着哄着,一时上下祥和。
嘉言换了三次大服,最后被引至太后面前加簪,女官宣训,嘉言低头受训:“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笄礼至此而终,昭诩就要退场,忽嘉言叫道:“皇兄!”
“阿言!”太后低声呵斥女儿,“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绝对是她毕生所见最完美的一场笄礼,她可不想到结束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昭诩却停下来:“晋阳?”
“晋阳有事要求皇兄!”
昭诩往观礼贵人中看了一眼,澹台如愿当然是在的。
他心里也奇怪,如愿从前并不是这么慢的性子,原本都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谁想他这次进京,竟绝口不提。他私下里问过他,他说:“要我有这么个妹子,是怎么都舍不得送到边镇上去吃苦。”
昭诩便知道是年前的战事让他心存顾忌,却说道:“她打的仗也不比你少!”
“如果王爷尚在,定然舍不得让她嫁给我。”
“我爹还舍不得三娘嫁给周小子呢!”昭诩悻悻道。
——事实证明,他爹教儿子还行,教女儿就是个渣。他两个妹妹,到如今,是哪个都不像大家闺秀。
澹台如愿这才低头承认:“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次这么后怕。”他怕得厉害,她差点死了,他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每次梦里都找不到她。
后来昭诩又问他:“你不来求娶,却去找卢生麻烦做什么。”
澹台如愿道:“阿言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庸人!”
昭诩:……
“把关是我这个哥哥的事——滚!”他叫人把他轰了出去,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今日嘉言及笄是大喜,他有点怕他这个妹子嘴一张说要去守边——那就是个大笑话了。因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
嘉言却道:“阿兄先答应我!”
昭诩:……
边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这可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长公主及笄,却在笄礼上威胁天子——却不知她求的什么事。
嘉敏也轻声叫道:“阿言——”
嘉言不应,只道:“阿兄许我!”
昭诩脸上挂不住,正要拂袖而去,嘉言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袖子:“阿兄赏我一个人!”
昭诩:……
他也知道因为澹台如愿不来求娶的缘故,他妹子恼得很,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出口可就收不回来了,君无戏言。他妹子张嘴问他要人,要是个看得过去的也就罢了,要是——岂不误了自己?
因柔声道:“我们回宫说,你要什么,你要谁,阿兄都赏你。”
众人:……
京中一向都知道这位天子对两个妹妹甚为疼爱,但是这种话说出来,总让人多少有种红颜祸水的错觉。
家里有后生出席了华林园晚宴的却不由生出心思来,虽然说概率无限趋近于没有,但是万一长公主猪油蒙了心看上了——那可是天大的馅饼。于是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等着看长公主。
太后只想去死一死。心里只怪南平王父子两个把她宠得太过了,竟生成这等无法无天的性子。当初三娘及笄,可是稳稳当当完成了——她迅速忘掉了兰陵公主前驸马全家被灭门的往事了。
却听嘉言大声道:“阿兄如今就赏我罢——阿兄如今就把澹台将军赏了我吧。”
昭诩:……
澹台如愿:……
人生啊……
他是该回去准备聘礼呢还是嫁妆?
众人:……
说好的“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