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城接嘉敏回府,嘉敏眉目里都是喜气。周城看得恼:“当初三娘和我成亲都没欢喜成这样!”嘉敏知道他其实是恼她这次在宫里住得久,她这会儿心情好,侧身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
周城吃不消她这个媚样儿,伸手摩挲了片刻,忽笑道:“……这还在车上呢。”
嘉敏:……
她能要颗后悔药吃吃吗?
那人扑倒她:“三娘在宫里这么多天,有没有想我?”
嘉敏:……
嗯,她进宫不到十天,这人来探了三次,他好意思问她有没有想他。因被他闹得厉害,亦不能答。
次日照例醒来很晚,周城已经不在,问左右,许佳人说:“驸马说今儿不回来吃饭。”——对于她左右婢子都被逼得改口叫“驸马”这件事,嘉敏心情也是相当复杂。连她都被他带进坑里去了。
其实从前她也是称他大将军的居多。
他们成亲近两月了,周城假期休完,便不能****在家。她也抽得空出来料理府中事。她府里人少,事情亦少,大多数都不须她亲力亲为,倒是身边几个婢子,眼见得过了双十年华,是到该成家的时候了。
况且周城闹她闹得凶,身边再放这么些不知事的小姑娘也不合适。竹苓的教训她记得的。永兴二年除夕,她回来得晚了些,阡陌便在她屋子里闹周城——她把她打发到院子里去了,不再贴身服侍。
如今剩下的就只有甘草,曲莲,许佳人,怜光。
有一桩难事:前头半夏嫁得太好,未免让这些人心里头存了更高的指望。嘉敏也为难:半夏与芈昭是患难之交,自然不同于一般嫁娶。何况她还给半夏找了个身份抬举——当然那也是她应得的。
如今李十一郎什么身份,也不可能再随便收婢子作义妹了。
他自个儿还有个亲妹子呢。
嘉敏影影绰绰听说,九娘闹了一次要出家,被李十一郎强力镇压。如今有几家求娶,李家还在斟酌中。李十一郎却当真没有再娶的意思。纳了几个妾,如今家里当家的是个姓柳的侍妾。
首当其冲是许佳人。她是唯一一个她自周宏营中带出来,至今仍然跟她的。固然都是侍婢,没什么出身好论,时人风气,亦不计较婢仆被主人收用过。但是这等伶俐人物,嘉敏也舍不得给她乱配了。
因特意问她:“佳人想要个怎样的郎君?”佳人跟了她这么久,她也懒得旁敲侧击了。
这句话其实勾起了许佳人的恐惧,那些、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如果不是碰到公主,她这会儿已经没了吧,哪里能活这么久呢。然而即便逃出生天,她亦没有报复的机会……公主亦不会给她出这个头。
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报仇的机会,不论男女,无分贵贱。贵如李尚书,全家都没了,他能怎样?不是每个人都有公主的运气,没了父亲,便拔剑而起——如果不是驸马,她就有那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她原以为在公主府服侍公主,便是以后的日子了。但是公主忽然问起,她才发觉公主并没有打算让她这样一辈子。她问她要个怎样的郎君——其实是问她要过怎样的日子。
以她的身份,往上能为贵人妾,往下能配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或者发放出去,许给殷实商户,或者底层武官,都未尝不可。再逾矩一点——她知道这是她的机会,绝无仅有的机会。
就像上次被公主看中的机会一样。
她低头道:“佳人见识少,但是既然公主问起,那佳人就不能不答。”
嘉敏失笑道:“佳人跟了我这许久,该知道我的脾气。”
许佳人道:“是。”停了一停,又道:“如果是公主的意思,那么许谁都是可以的。”
嘉敏点点头。
“如果公主问佳人自己,”许佳人道,“公主莫要见怪,以佳人见过的人中,倒觉得方将军是个英雄。”
嘉敏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许佳人说的“方将军”应该是方觉晓,不是方回。她全然记不得她什么时候见过方觉晓——兴许是在邺城?或者是进司州城那会儿?都无从得知了。这丫头眼光倒是高。
话说回来,方觉晓确实不曾婚配。
她也没有仔细打听过缘故。嘉言部曲中有不少女子,跟着嘉言也上阵打仗,因同生共死的情分,有不少就嫁给了她父亲的旧部,以及云梦山的贼人。方觉晓却一直孑然一身,连妹子都至今仍寄居芈家。
他因此和芈家走得极近。这个人虽然后来流落成匪,出身其实不差。嘉敏有些犯难,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待驸马回来,我让他瞅了空请方将军过来,成与不成……就看佳人的手段了。”
许佳人喜上眉梢——她是经历过的,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她可不是贵人出身,她只知道机会来了,不能让它跑了。
嘉敏想了想,又提醒道:“佳人可莫拿我和驸马压他。”
许佳人笑道:“那个自然。”
嘉敏打发了她下去,再叫曲莲进来。她心里着实忐忑,一个许佳人已经是眼光不低,怜光是周宜家给她的,曲莲和甘草却都是打小跟着她,半夏嫁给了芈昭,这两个要谁看上段韶——
那她就找绳子上吊去。
嘉敏胡乱担了半天心,曲莲又忸怩了半天,方才羞答答与她说道:“安、安侍卫从前说……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嘉敏:……
她府里有四个安侍卫,她倒是给她说说到底哪个安侍卫啊!
再换了甘草进来,甘草干脆利落地表示,她打小就服侍她,不愿意外嫁,府中长史有事没事给她塞吃的,公主要是觉得行,就行。
嗯,民以食为天。
——公主府的长史虽然给公主跑腿,其实是朝廷命官,拿的朝廷俸禄,甘草性子惫懒,倒也不傻。要日后有合适的缺,让他补上去,没准还能给她挣个诰命回来。
最后轮到怜光,怜光是中州人,家中尚有母亲、弟弟,在周家为仆,她希望驸马能在军中给她找个同乡,嘉敏也应了。
嘉敏又处理了些琐事,到晚上周城果然是没有回来。周城在陪段韶喝酒。段韶喝得有些醉了。
晋阳长公主笄礼上问天子要人,在别人眼里是个笑话,却是他的酒。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她眼里就只有他,而太后、太后给她挑驸马,也不过盯住城里几家高门。
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二舅这样的运气。
他足够的努力,但是缺了运气。
不知道这小子前世娶了谁,周城心里想,回家要问问三娘——不过三娘也不一定知道。她对从前的事糊涂得紧。段韶喝酒个没完,脸一直白着。他是喝多少都不上头。但是以周城与他的关系,自然知道他已经醉了,而且醉得不轻。段韶喝醉了又不哭又不嚷,外人看着就是个常人。
周城知道他伤心,那就像他当初听说三娘嫁给了萧南。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也许别有缘故,但是昨儿嘉言——
当时空气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往澹台如愿看,不知道该作如何表情。
众目睽睽之下,澹台如愿也是一脸古怪。
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他往嘉言走过去,一直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他说:“我一直都是公主的人。”
“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他垂头道:“是,我愿意做公主的驸马。”
周城那时候听到了——不知道多少人心碎的声音。他往段韶看了一眼,他还能镇定地站着,全无表情,像戴了一张面具。
以他如今的身份,想嫁女儿给他的人其实不少。亦不乏门第不错的人家。他母亲段芈氏都看中了好几个,奈何不了他不点头。今年年初,他母亲过世,他便宣称守孝,绝了这些人的念头。
他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心转意,一年、两年?等嘉言成了亲、生了孩子……周城也没有想到,段韶的痴心,会持续那么久……比他想的,还要久得多。他这时候只叹了口气,让亲兵扶起他,回了府。
那时候已经很晚,一路都没有灯。回到府里,嘉敏也已经睡下了,他在黑夜里抚她的面容,从额到眉,再到她的唇,到她的下颌……他熟悉她的样子,熟悉到不用看,凭空就可以描绘出来。
他不知道他从前是否也如此,从前——
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知道他这一次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