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显然是扬春白,此刻却顶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路人脸,想必是也用了面部影像修改器一类的东西。
“你不是去度假了吗,怎么会想到要来这里?”扬春白笑道,“哦,我知道了,恐怕是专程为了我来的吧。”
“想多了。”贺存心毫不留情地说,“我只是忽然看到有你的演出,顺便订了票来看一眼你有多大的退步。”
扬春白仍然保持笑容,“那你觉得我有多大的退步呢?”
“本来以为你接受万卷星老板的邀请,是来给帝国歌功颂德的,还准备好好地嘲笑你一番来着。”贺存心说,“不过看来你的退步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一点嘛。”
扬春白笑着说:“贺少,你这也太看不起人了一点吧。扬家是中落了,但我还没有缺钱到要来这种地方卑躬屈膝的地步。”
单仁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你还来这里开音乐会?”
闻言,扬春白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佯作刚刚才发现他存在的惊讶神色,转向贺存心说:“贺少,这位是……”
贺存心看向单仁,在受到后者点头许可后说:“单仁。”
扬春白半真半假地惊讶了一番,上前半步,与单仁握手,“久仰久仰。”
单仁正要开口回他几句客套话,就见他抽回手去,退到贺存心身旁低声说:“你怎么带这么个拖后腿的?”
贺存心说:“这是我爱人。”
扬春白恍然,对单仁笑道:“原来是贺少的爱人,那大家就都是朋友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结果,这边的客套话话音未落,他就又凑到贺存心耳边说:“好久不见,你怎么连眼光都下降了这么多?”
两次都刚好不幸听到的单仁不禁咬牙。扬春白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这点不用说。但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刻意,这两点都刚好说中了他最心虚的地方。
这小子厉害啊。
贺存心的脸色冷了下来,但扬春白仍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决定也做的太草率了吧。”
贺存心看了单仁一眼,接着移回目光,冷声道:“你最好闭嘴。”
扬春白置若罔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怪不得贺元帅最近那么不高兴呢,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啊贺少。追你的人那么多,哪个不比他强?要论起家室学识、品貌气质,天赋才华,他又哪点配得上你了?人都说——”
他忽然停住了话头,原因是感觉到后腰处的异样,回过头去看,只见单仁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用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抵在他背后。
单仁阴沉地说:“如果我想的话,你现在已经死了。”
扬春白看了看抵住他后腰的东西,不慌不忙地说:“死于什么?一根钢笔?”
被他说破,单仁又一咬牙,在笔身的花纹处一按,钢笔的上半部分忽然旋开,露出刀刃,“这你倒是说对了,死于钢笔。”
扬春白忽然笑了,继而对贺存心说:“你这个爱人也太不给你面子了吧?这就是他对你至交好友的态度?”
贺存心转身,对单仁说:“你先退开。”
单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心下懊恼,低下头去,操纵着轮椅向后退。
不该被他激得露刀子的。扬春白这回真是没说错,这小子虽然混蛋,但毕竟还是贺存心的朋友。他不考虑贺存心的感受,贸然对他的朋友出手——
嗯,出手?
他眼前一花,扬春白已经倒飞了出去,咚地倒在他脚下,捂着腹部咧嘴,半天才说出话来,“……贺少,好久不见,力气倒是见涨啊。”
贺存心向前几步,俯视着他的眼神充满嫌弃,“再对他说这种话,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单仁这才明白过来,按了一下手上小刀刀柄侧边的感应区,刀刃旋回,重新变成钢笔的样子。将盖子盖好收回去后,他不禁露出笑容。
敢情那句“退后”是这个意思啊。果然贺大黑就是贺大黑,他倒是又瞎担心了一回。
扬春白则苦涩得多了。贺存心丝毫没有留力,他又不禁打,虽然只是一击,但也不是片刻就能休整过来的。“不敢不敢。贺少你要不拉我一把?”
贺存心瞟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他的请求,“浪费时间的话不要说了。言归正传,你为什么来行宫岛演出?”
扬春白也没真期待他能把自己扶起来,撑着手旁的站台起身,手仍然捂在腹部,神色却恢复了常态,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回答贺存心的问题。不知道是假装和气、根本不在乎,还是对这样的待遇已经习以为常了。“受邀前来。”
“是吗?”贺存心说,“我可不觉得行宫岛方面会邀请你来批判帝国。”
“当然不会。”扬春白笑道,“他们邀请我,说是让我以‘辩证的角度创作帝国时期风格的乐章’,说白了就是歌颂一下呗。毕竟行宫岛这个地方就是靠帝国行宫的噱头吸引游客的,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希望帝国的名号能再漂亮一点。”
贺存心说:“所以呢?你答应他们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扬春白的笑容带上了些许意味深长,“我跟他们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地谱写一下帝国的丰功伟绩的。”
贺存心说:“那他们现在可不会太高兴。”
扬春白一脸无辜地说:“为什么不高兴?我做的很好啊。他们不是要听帝国的历史吗?我就跟他们讲一下帝国的历史。”
贺存心瞟了他一眼,“你就不怕他们以后不跟你合作了吗?”
扬春白说:“怕什么,我又不指着他们一家吃饭。更何况,就算我们家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了,不是还有你们家呢嘛。贺家一百多年的积累,你们家人又少,又节俭,现在接济一下朋友还是可以的吧。哦对了,说起你们家来……贺元帅找我来着。”
贺存心顿时大皱眉头,“他找你干什么?”
扬春白无奈地说:“你不要用这么嫌弃的语气嘛,我要是贺元帅心都要碎了。他找我当然是为了你。他说你最近来了万卷星,估计会来见我,叫我关照你一下。”
“关照?”贺存心冷笑,“恐怕是监视吧。”
心情平复下来后的单仁本来正心不在焉地数着行宫模型的窗户,耳朵中忽然飘来这么一句,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他们来万卷星的行动可没有大张旗鼓,也就是说贺天鹏果然还在监视他们。
在莫是星时贺天鹏和他联系那码子事一直被他选择性遗忘,还没有告诉过贺存心呢。
扬春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别这样啊,贺存心。元帅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你们都是贺家人,这么多年过去,你就别记恨他了。”
贺存心抿唇,片刻后说:“这么通情达理的话,可不像是你能说得出来的。”
扬春白苦大仇深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温和笑容,“过分,我本来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啊。不过话说回来,这都被你猜到了。刚刚那句话的确是贺叔教给我的。”
“我就知道。”贺存心面无表情道,“既然他找到你了,你就去答复他,说趁早收收他的关心吧,我不稀罕。”
扬春白再次叹气,为难地说:“至少也要给个客气点的说法吧,贺少。你这样要我怎么传达?”
贺存心冷哼一声,“不说也罢。别再理他就行。他要是非得问起来,就说我死了。”
扬春白重新露出笑容,“这可不行,你要是死了,元帅会很难过的。”
贺存心冷淡地说:“要是能为了这个难过,那可就不是他贺天鹏了。”
扬春白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行宫博物馆我还算熟,要我带着你参观吗?”
“是‘你们’。”贺存心皱着眉纠正道,“——你怎么还不走,没人来催你吗?”
扬春白一副受伤的样子,“你,你居然赶我?”
贺存心看向假装非常有兴致地观赏行宫模型的单仁,说:“留着你也是惹人不高兴。”
扬春白叹气,“贺少,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看在咱们的多年情谊的份上,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呗?”
贺存心抿了抿唇,“先向他道歉。”
扬春白耸肩,“道就道。——那边那位先生……”
单仁装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他:“道什么歉,我还没那么矫情。等我腿好了来打你一顿就完事了。”
扬春白说:“哎呀,我好怕。”
贺存心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怕就好。”
他说完抛开扬春白,走到单仁身后,手放在了轮椅背后的把手上,向扬春白一扬下巴,“带路吧。”
扬春白欣然听从命令,在前面带路。倒是单仁有些局促地干咳了一声,对贺存心说:“你不用推着的,这个车自己会走……”
贺存心伸出手捋平他肩头衣服的褶皱,推着车向场馆门外走去。
扬春白虽然走在最前面,但也不忘关注身后的动静,见此情形目光停滞了半秒,像是有些发愣,但很快调整了过来,“为了配合行宫建立的纪念日——够无聊的理由吧,最近的临时展厅都换成了关于帝国的主题。人最多的那边就是。那几间的光影效果做的很好,互动系统也很不错,但我觉得你不至于还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
“这你倒是说对了。”贺存心说,“楼上呢,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吗?”
扬春白说:“值得一看的地方其实很多,重要的是以什么角度。如果是为了凑凑热闹,看看皇室多气派,帝国多辉煌的话,一楼的这些地方足够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单仁身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自恋的缘故,单仁总感觉扬春白虽然一贯欠打,但对他的态度却又与对别人不太一样,像是相当有偏见。初步估计一下,可能是受了传言的影响,觉得他是个没品又俗气的暴发户吧。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想法似乎也没毛病。
单仁问道:“既然如此,那楼上呢?”
扬春白收回目光,“真相。”
行宫一共有五层,开放成博物馆的只有三层。他们直接乘坐直升梯到了顶楼。果然正如扬春白所说,顶楼的人相对少了很多,也更加有秩序,四周一片安静。
扬春白带着他们走向左手边最近的场馆。刚进入口,就有个骑着马的人迎面而来。
单仁一惊,后背直贴在椅背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影像。
骑马的人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用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霸气十足地一挥手,继而调转马头离开,消失在全息影像台上。
虽然这并非此位历史人物最为经典的那副形象,但单仁还是认了出来,“大帝?”
扬春白说:“这一间是他个人的画展,看这一副。”
大帝的影像消失之处有一台展柜,柜中郑重其事地珍藏着一副名为《秋猎图》的画,画的正是刚刚作为影响时出场的大帝掉转马头时的景象,落款处写着“秦,帝国三年秋于猎场。”
“秦?”单仁看着这个字,忽然想起来这似乎就是行宫酒店墙上挂的那幅风景画上的落款,没想到居然就是大帝。
对于大帝的名字,无论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还是热衷于历史研究的后人,没人真正知道。而现在的人提起大帝的时候,基本上也只会说出“大帝”这个名号而已,人们似乎都忘了这个人本来也是有名字的。
这么说来,行宫大酒店的那幅画居然是大帝的作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品,如果是的话酒店面子可还真够大的。不过话说回来,面子再大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照样被贺存心给鄙视了。
“装腔作势。”扬春白说,“他自己的名字大概是秦二狗之类的吧,所以才死活都不提,就算在这种必须提起的地方,也只用一个‘秦’字。”
整个展柜都是类似这张秋猎图的风景画。单仁在这方面是绝对的外行,扫了几眼,没什么太大的感触。而扬春白就不同了,他虽然并非主攻这一方面,但有关艺术的方方面面都有涉猎,虽然不一定能画但眼光了得,走了一路就鄙视了一路。
“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自信,这样的玩意也能叫艺术?”他隐藏在一张笑脸下尖酸刻薄的本性此刻暴露无余,不遗余力地大开嘲讽,“这个什么秋猎图就算了,构图勉强合格,虽然当成招牌作实在是抬举,但好歹不算丢脸。看看这个,还有前面那个,什么东西。这也好意思号召全国所剩无几的几个画家向他学习。还往上面题字呢,就这狗爬的字,我左手都比这个写的好。”
贺存心毫不留情地吐槽道:“你不就是左手写字吗?好像还得过不少奖来着?”
扬春白从容地假装没有听见,“还有最前面那幅土黄色的,啧啧啧。你说,他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当个独裁者吗?为什么非要到艺术领域来丢一下脸呢。”
看来贺存心说的没错,扬春白虽然平时那副样子,但在艺术面前还是相当认真的,这不是连平时虚伪的笑容都不想展现了嘛。
单仁无聊地四周看了看,目光停留右手边一座制作精美的等比例人像上。这是个长相相当路人的中年男子,只有一双眼睛稍微上扬,看起来相当有神。
这就是大帝。除去这个头衔,他和普通的中年大叔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他对外几乎所有的形象都留着一把象征性的络腮胡,并且鼓励全国成年男子都蓄起跟他类似的胡须,但是中间必须有一道大口子以示与他有所区别,人称断头胡,一是形象地形容那道口子,而是说不留就会掉脑袋的意思。
而他眼前的这幅就是大帝难得没有胡须的形象,如果不是放在这间展厅,估计十个人里九个人都认不出来吧。
单仁看着这幅雕像的脸,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微妙感觉。好像……有点面熟。
并不是路人脸都会有的那种熟悉感,而是很明确地感觉到,这张脸似乎在别的地方见过。
他正想的出神,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贺存心关切地说:“听他说这些东西很无聊吧,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仍然锲而不舍地毒舌着的扬春白发现听众开起小差,不得不停下话头,不满地看着贺存心,“别人就算了,我这些话,连你……尤其是你,也听不进去了吗?”
贺存心冷哼了一声,“你明知道我烦这些,嘴还这么碎。”
被他损了一顿,扬春白并没有恼怒,反而重新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这话听着才像是你嘛。——行了,想去哪儿?”
贺存心看向单仁。单仁说:“去点有意思的地方吧。”
扬春白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单仁身上,眼神中带上了一点意味深长。“是你觉得有意思就可以了,还是也得符合这位单先生的品味啊?”
他的这种目光莫名其妙又让人火大。礼尚往来,单仁回了他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
贺存心也颇为不快地扬起眉毛,对扬春白说:“你又来了?又有哪里想挨一拳?”
扬春白收回目光,“不敢不敢。那我就带你们到那个有意思的地方看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