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摆放画的展厅后,扬春白把他们带到了一个类似放映厅的地方。放映厅由一个个小型的放映室组成,每间大约容纳三四个人左右,他们三个刚好自成一间。
放映设备是古早的平面式,屏幕上黑底白字写着:“关于某个时代的记忆与遗忘”。扬春白介绍说:“这是联邦建立初期时拍摄的一个纪录片,那时候全息技术还没有重新发展起来。——觉得有意思吗?”
又是这种眼神。单仁扬眉,“挺有意思啊。”
高雅的艺术家看不起没品位的暴发户?这种解释听起来挺靠谱,但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扬春白按下开始键,屏幕变成了一片灰白的蒙蒙大雾。
许久后,画外音响起。
“大遗忘世纪!我将过去的一百年如此命名。”一个雄浑的男声穿透浓雾,回响在整个放映室之中。“战乱与炮火让人们遗忘了上古时期的美好品德,遗忘了忠诚与质朴,遗忘了平静而和美的田园牧歌式生活……享有的自由太多,而人们却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运用。”
扬春白小声嘟囔道:“大遗忘世纪也是他命名的了?脸果然是很大啊。”
演讲的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更加浓重的雾气逐渐覆盖。屏幕正中央浮现出两行字:“宇宙历367年,帝国统一。大帝于帝都紫微星对全帝国发表演讲。”
浓雾渐渐散去,眼前的场景随即明晰。数以万计的人群围绕着高台,台上站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高大男子,此刻正慷慨激昂地舞动着双手,调动围观者的情绪起伏。
他的口型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周围的人或应和或欢呼或鼓掌,也没有半点响动。整个场景显得像是一场荒唐的滑稽剧。
几秒钟过后,声音这才响起。
“是科技!科技就是那个所有罪恶的源头!”大帝右手握拳,在空中有力地一挥,“弹指之间就能毁灭整个行星的原子弹,僭越造物主之力的基因学,造成动荡的移民时代的跃迁技术——科技的罪恶罄竹难书!”
他的话引来一片疯狂的应和声,“罄竹难书!罄竹难书!罄竹难书!”
“没有科技的上古年代,人类的生活是多么美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战火也没有纷争,人们和平相处,男耕女织,各司其职。可惜的是——这样的黄金时代,已然一去不返。”大帝说道最后,声音戏剧性地压低了下来,用语气的沉重与惋惜带动听众的情绪,现场安静了下来。
“但是——”转折忽如起来,“帝国建立了!帝国的会带着她的公民重返上古的黄金时代,在这里罪恶的科技不会再发展,已有的罪恶果实会被逐一清除,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将会重新降临……公民们,欢呼吧!为了帝国,为了和平与福祉!”
喝彩、呐喊与掌声汇成一道,震耳欲聋,“为了和平与福祉!”
声音忽然被掐断,正如同画面再次被灰白的浓雾笼罩。两行字幕先后浮现。
“帝国元年秋,‘去科技化’开始。”
“再三考虑之后,当年的幸存者,现任联邦学科重建协会终身名誉会长的李博士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浓雾散去,一个老者出现在镜头前,他顿了顿说:“大遗忘世纪这个名字并不准确。因为那个时代的人自以为的那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遗忘。真正的遗忘甚至会让人忘记遗忘本身——这就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抱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但就这么说出来果然还是……唉,这话要是以前,那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啊。这段你们可以剪掉的吧?那我重新来过。——真正的遗忘甚至会让人忘记遗忘本身,这就是……这就是帝国时代。”
他又顿了顿,“大遗忘世纪,虽然战火破坏了大量的珍宝文物、历史遗迹,但真正使人们忘掉前宇宙历的一切的……是,嗯,帝国。”
浓雾再次笼罩画面,一段文字缓缓浮现,“帝国二年,‘田园牧歌’时代宣告开始。帝国境内所有后工业革命时代的产物几乎绝迹。帝国巡逻舰与御用科研队得以保留。”
这段文字在屏幕上停留几秒后化为白雾消散。就在单仁以为新的画面即将出现时,又一行文字浮现出来。
“‘处理站’,帝国后期作为流刑地,联邦建立后更名为放逐者星,是大帝指定集中消灭‘罪恶果实’的地方。星舰、光脑、科学书籍于此被销毁,核能武器于此被引爆。”
接着是第三行字,“这是李博士的父亲生前踏上的最后一片土地。”
再次出现的画面右上角写着“档案资料”,显然大帝为死刑犯录档案的时候并没有排斥高科技手段。一整列戴着手铐脚镣,形容憔悴的人占据整个画面,三个一组,摇摇晃晃地走向高台。
“处理站处理的并不只是高科技的产物。”李博士的声音作为画外音说,“还有可能产出高科技的人。”
像是在配合他的话,“砰”的一声枪响,台上的三人倒下,尸体被拖出画面之外。
三个一组上台、倒下,上台倒下,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着。
李博士说:“我的父亲也在其中。”
又是三人走上高台站好,行刑官照常问道:“遗言。”
此前的一整列人对于这个问题,不是低头不语,就是呆滞麻木,心志坚强的也只是能露出带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神而已。但此刻,站在左边矮小瘦弱的男人却抬起头来,平静地说:“真空中的光速定义为299,792,458米每秒。计算值为(299792500±100)米/秒。光在1/299,792,458秒内传播的距离在公元历末期被定义于国际单位制的基本单位米……”
声音不大,但引起的恐慌和和骚乱却不亚于平地惊雷。军队集结,囚犯被驱赶,示警的枪声不断响起,影像开始剧烈的抖动,短暂地跳成空白,随即声音陡然消失,画面切换。
李博士出现在镜头前。
“他在赌。”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他把最后的希望赌在安全部不会销毁这段录像上。”
灰雾笼罩了全屏,字幕写着:“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
李博士的声音作为画外音传来,“那时候安全部经费紧张,而由于去科技化,类似录像机一类的东西成本很高,剪辑操作也不像前帝国时那么容易,更何况行刑档案存录绝大多数情况下根本不会播放。为了追求效率,安全部很可能会选择浑水摸鱼,不为他这几句就销毁整个录像。”
字幕消散,顷刻重新凝聚,“他想要传达什么呢?”
“知识。”李博士说,“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可以向未来——可能会让这段档案解禁的未来,传达出哪怕只有几句话的知识。哪怕是蜉蝣撼树、杯水车薪。因为只有这些绝不应该被遗忘,被否认。谁能否认光?没有人。”
浓雾消散,变成了一片荒土。堆积尸体的小丘上又添了一具。这具尸体浑身浴血,肢体残缺,几乎已经无法原本的相貌。
沉默片刻后,李博士说:“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处刑仍在继续,尸体越堆越高,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敢在“遗言”之后说话的人,却再也没有了。
单仁盯着不远处隆起那座丘状物,手压在胃部揉了揉,后悔着早饭吃得有点多了。要只是这种规模的血腥他倒是不至于大惊小怪,但像这么令人压抑的……
他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贺存心。贺存心的神色还像往常一样冷淡,但紧抿的嘴唇却有些发白。
纪录片仍在继续,但扬春白却按下了暂停键,看向贺存心,“我们往下一处走吧。”
贺存心看向单仁。扬春白注意到这一点之后也把目光投了过来,微笑着说:“再这样看下去的话,承受能力差的人可能会有不适。”
单仁面色一僵,揉着胃部的手顿时不自然地改变了轨迹,整了整衣服,深以为然地点头说:“嗯,说得对。所以我看小扬你还是别勉强的好。”
扬春白眼中笑意更浓,“除此之外,更有意思的事呢。要不要见识一下?”
“笑话,还有我没见识过的东西?带路吧。”他既然要针锋相对,单仁也不准备客气,故意流露出命令的语气。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同人小黄文的事他也可还没忘呢。
对于他明显的指使之意,扬春白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向贺存心说:“你可能会不太高兴。”
贺存心哼了一声,“自从你出现,我有高兴过吗?给他带路。”
两人夫唱夫随好不默契,真是羡煞旁人。扬春白保持微笑,默默带路。
三人出了放映厅,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发现人声越来越响,更有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大声喧哗着什么,虽然具体的内容听不太清楚,但语气中的嚣张却已经向三人迎面冲来。
单仁想了想,恍然道:“哦,对了。这不是音乐厅里被赶出来的那个黄日天嘛。前面在干什么呀?”
扬春白笑道:“一个小活动。”
他没有说出具体内容来,以他恶劣的性格,大概是准备留给两人猜一猜。不过单仁可没打算动这个脑子,反正都快到了,到时候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嘛。
但等真正到达的时候,疑惑不但没解开,反而更重了。眼前的大厅中挤满了观光客,人头簇拥,围绕着中心显然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圆台,大屏幕上是一个显示至微秒的秒表,遨游公司的标志在右上方格外明显。圆台上的主持人正在和观众互动宣传遨游新产品,她身旁有一个类似游戏舱的东西,上面躺着一个人。
不过……那东西说是游戏舱,似乎和市面上见到的这些都有微妙的不同,难不成是什么限量款?单仁摸了摸下巴,看向贺存心,正想问问他时,却发现他脸色完全变了。
注意到他的目光后,贺存心立刻恢复了平时那副冷冷的样子,看向扬春白,“这就是你说的有意思吗?”
扬春白一脸无辜地摊手,“我说了你可能会生气的嘛。”
他们俩又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但单仁可不打算开口询问,也不打算等贺存心来解释给他听。虽然他知道贺存心肯定愿意解释,可这样显得他像个白痴一样,肯定正中扬春白那小子的下怀。
于是他继续观察。
游戏舱……遨游……活动……秒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分二十秒,而这个数字底下则有串字号小一点的数字,写着二十八分二十秒零三。
所以……这是打破记录然后有奖励的活动?
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单仁看向台上的游戏舱,猜测着难道是什么新的闯关型游戏?但他转念一想,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游戏的话,势必要把实况在大屏幕上展现才能吸引眼球,就算没有这样做,那现在主持人也应该用解说的形式向观众讲解才对。而现在大屏幕上只显示一个时间,主持人所说的话题更是跟这个时间风牛马不相关……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项活动重要的就只有时间而已。比赛谁在里面待得长?看似荒诞不经,但如果加上某些条件的话,就说得通了。唯一的问题是“游戏舱”这个形态似乎跟之前听贺存心所描述的药剂不太一样……
单仁得出结论后,再次看了一眼秒表,发现时间不过过去了二十秒,顿时对自己相当满意,接着佯作随口的感叹说:“孟姜南这小子,一天到晚想搞个大新闻。弄个星辰的仿造品出来搞这种自虐型的争记录比赛,就不怕出了事上头条?”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物理内容来自百度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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