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北一角,便是帝国历代太子起居宫殿,永宁宫。
永宁宫中住着位以肥胖闻名帝国的太子殿下陈衍。这位太子殿下,一十四岁受封入主永宁宫,春去秋来一十七载,如今已过三十,太子却还是太子。
今夜的永宁宫中有些热闹。
肥头大耳的陈衍,披散着头发自永宁殿中,面红耳赤的跑了出来。陈衍穿着暗****朝服,这件朝服被裁制的大了一轮。然而穿在陈衍的身上,鼓起的肥肉仍是将绸面绷得紧紧的。
陈衍跑的很急,仔细看去,他不仅披散着头发,便连身上的朝服也穿得不甚工整。而他的左脚竟是只系了歩袜。
只穿了一只鞋子的太子殿下,一脚深一脚浅的跑着,腰腹处的赘肉便随着他的跑动,如波浪一般一圈圈荡漾开。
一个小太监跟着陈衍跑出了永宁宫,小太监的双手中捧着一只鞋子。
恰在这时,那架自直城门而来的马车驶到永宁宫前,拦住了太子殿下的去路。
太子殿下的惯性太重,险些撞到马车的车厢。停在马车前的太子殿下双手扶着自己的腰,气喘吁吁的吐着气,一边骂骂咧咧道:“天杀的破马车,险些撞煞本太子。”
马车的车帘掀开半个角落,自马车上走出个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干瘪老头儿。这老头儿须发皆白,消瘦的面庞上,刻满纵横的皱纹,老态龙钟,唯有一双眯得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耿耿有神。
太子殿下陈衍的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压的同样很小,当这双绿豆般的眼睛看到黄豆眼的老头儿,便只能恭敬的站在马车旁。
因为这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儿是位金印紫绶的上大夫。
然而,单单只是上大夫还不值得太子殿下这般礼遇。这位上大夫的身份特别,乃是太子殿下的启蒙恩师,是太子殿下除了自己父皇外,最为尊崇的人物,如今的御史大夫,云水上。
天地君亲师,太子殿下最重礼教。
苍老的云水上有些吃力的自马车上迈下一只脚。陈衍赶忙上前,一双肥嘟嘟的手扶着云水上下车,然后恭敬的施了个弟子礼。
陈衍的动作一丝不苟,然而配着他衣衫不整的形象,便怪诞的滑稽。
云水上细细打量着这个平身最得意的弟子,看着他脖颈上密密的一层汗珠,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云水上拄着拐杖,迤迤然向着永宁宫中走去。
捧鞋的小太监终于跑了过来。陈衍取过鞋子胡乱套在脚上,向着南面望了一眼,神色不忍。但是老师在前,他便什么都不能去做,只能跟着云水上缓步走回永宁宫。
云水上随意拣了把木椅坐下,锤着小脚腿腹:“那件事,太子知道了?”
陈衍点着头说道:“是啊,老师。”
“几时知道的?”
“便在刚刚,太监来报,父皇在南书房中发了一通脾气。”
“这么说此事太子事前并不知道。”云水上盯着陈衍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若是事前便知道,我一定拦着母后。只是如今,大错已成,又为之奈何?”说道激动处,陈衍捧着胸,大声咳嗽起来。
这是陈衍自娘胎中带出的毛病,自小体虚多病,身材的臃肿也是因这过度体虚造成。
云水上很高兴自己的弟子与此事无涉,他捋着胡须说道:“既与太子无关,如此慌张又要去何处?”
“自然是要去父皇那求情。”
“若是你父皇不愿放过你母后呢?”
“那我便用太子之位,去换母后一条生路。”
“傻孩子,你父皇是不会杀你母后的。”
“若是被废去后位,打入冷宫,那就是生不如死。”
云水上说道:“所以,你便是要用太子之位保你母后的后位。”
陈衍跪在云水上身前,说道:“还请恩师成全。”
云水上看着跪于地上的太子的胖脸,想起二十三年前的往事。那个时候,方被任命太傅的云水上,第一次在宫中见到这个胖墩墩的小胖子。
那个时候,自己就因为一次喝酒时划拳输给了那个家伙,便被他骗来教他的儿子。
第一眼见到这个木讷讷的小胖孩,云水上难掩失望神色。少年时,便以风流才子闻世的云水上,毫不满意自己多了个长相痴蠢的弟子。
然而大皇子很快便证明自己的能力。毕竟是继承那个家伙的血脉。这个面向老实的孩子其实聪慧过人。经史子集,从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他。
更为难得的是,大皇子生于皇家,心思却是纯良,一颗赤子之心,纤尘不染,纵然二十三年之后,仍是未改初心。能够教导出如此聪慧良善的帝国继承人,可以说是云水上平生最得意之事。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家伙就是不喜欢自己这个大儿子。都说老父宠爱幼子。可你是一国之君,难道也难免俗吗?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用你的太子之位去换你母后的后位,只怕你那父皇打得就是这般主意。你这一去,太子之位肯定是要拱手让与你二弟了。云水上这般想到。
“若我就是不准呢?”云水上说道。
“便是恩师不准,弟子也还是要去的。”陈衍坚定的说道。
云水上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答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还记得启元三年,你花了两个月才抄写完的三千遍弟子规吗?”
陈衍点了点头。
“还记得为什么要罚你抄这三千遍弟子规?”
“弟子早课,耽误了半个时辰。”
“做错了事便要罚。这是天大的道理,纵使是人间帝皇也不能例外。当年你错了,我便罚你。如今皇后娘娘错了,自然也要受罚。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总该有人为那五百铁骑的死,付出代价。”
“弟子愿代母受过。”陈衍坚定的答道。
“当年罚抄弟子规时,可有想过让你的小太监帮着你抄?”
“错既在我,如何能假手他人。”
“错在你母后,你又如何能代你母后受过?”
“老师,你这是诡辩。”
“如何诡辩?”
“子代母过,此乃人伦之理。圣人亦曽有言。”
云水上闻言,两片花白的眉毛弯如月勾,笑着说道:“不错,不错。才思敏捷,辩才无碍。不愧是我的弟子。”
陈衍看着云水上的笑脸,同样笑了起来,说道:“这么说,恩师是同意了。”
“一定要去吗?”云水上收敛笑容,顿了顿说道。
“这是为人子的本分。请恩师成全。”陈衍重重把头磕在地上。
云水上看了看陈衍有些宽广的后脑勺,不再言语,从左手袖口中抽出一截硬木棍,然后照着后脑勺一棒子锤了下去。
云水上看着瘦瘦弱弱的一个老头儿,这一下闷棍却是敲得又狠又准,可怜的太子殿下竟是直接被敲昏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一旁的小太监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然后手足无措的指着云水上,断断续续的说道:“你,你,你。”
“你什么你,没看到太子殿下累了。还不赶紧将他扶到床上去休息。我这老胳膊老腿可抬不动他。”云水上把手中的木棍塞回袖中,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