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最可笑的谎言,由最卑劣的魔口所出。
魔,果然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生物。
没有礼义廉耻,没有正邪之分,没有师徒天地。
信口开河,谩骂诋毁。
谢冰的话,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
被打飞的镇魔降魂钉,硬生生从她身体里拔/出来,带起来一股飞溅的血。
镇魔降魂钉的力度与修为,是纯粹的正道精纯灵气,与魔的身体不融,几乎让她整个身体被撕裂,伤口不愈合,反而反复灼烧,战栗。
一个,是凌然而立,德高望重,一心救徒弟的正道皑皑高山。
他的身后,是万千拥簇。
一个,是身影狼狈,锁链加身,早就失去神智的邪道必杀之魔。
成魔,究竟是一种怎么可怕的力量,能让一个满心正义的修士,变成欲杀师父,同坠地狱的卑劣之人?
魔,果然要杀。
有人大声愤怒的说,这等魔头救了也是天怒人怨,何不一下杀了,免得脏了顾主座的手?
有人冷笑连连,以师为天,这女子身为徒弟,饶是入魔,自有师父来相护,可是能说出来师父走火入魔的话,可见没有了人伦纲常!
能忤逆师父的逆徒,一刀杀了也不为过!
是比刚才,更为森冷凛然的目光。
“顾兄,留着这逆徒,一身狼狈,修为尽废,值得吗?”
司徒同光等人俱都摇头,顾莫念现在一下杀了这魔才是正常事。
苍茫群山之上,顾莫念罕见露出脆弱。
他的身形愈发削薄,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逆徒不孝,逆徒胡言,逆徒却不该死。”
他的目光怜悯,落在她遍布黑色纹路的面容上:
“莫说谢冰入魔,只想一想,她连活脑都献祭出去,此刻落在这里的,仅仅是一副……行尸走肉。”
“一具行尸走肉,思维逻辑俱都不在,说出来怎样惊天骇俗的污蔑与凌/辱,俱都不足为奇。”
不愧是顾莫念,不愧是正道之首,把持操劳修仙界多少年来,三言两语,就将谢冰落下的炸弹给化解。
不过是行尸走肉不甘的反咬。
不过是无脑之人求生共沉沦的本能。
顾莫念一锤定音,谢冰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没有人信谢冰。
自然,不会有人敢去顾主座的太微院,去查一查那根本不存在的冰棺。
他的目光悲悯,然而,那幽幽苍白目光深处,则是无穷无尽的黑焰。
冰棺。
呵,谢冰从什么时候,知道了冰棺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知晓他最大的秘密?
他微微眯眼,想到那清风拂过的层叠裙角,一缕闪过的蒲公英。
原来,从那时起,谢冰便已经在。
她知道的,太多了。
她不该醒来。
……
千万道目光落在谢冰身上,她的目光愈发嘲讽:
“不信,是么?”
“我也不信。”
“我的这位师父,他怎么会舍得杀我?”
谢冰还要说下去,顾莫念微微闭了闭眼,叹息一声,是失望至极的哀恸。
司徒同光极为不忍,镇魔降魂钉重新回到手,便要打下去。
高挺的身躯挡在了司徒同光面前。
不羁潇洒的神情,是风光霁月的脸。
殷倦之笑吟吟道,“所有人都在求一个真相,如今真相来了,又岂能堵住真相的嘴?”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会是真相?”
顾莫念皱起眉头:“倦之!”
殷倦之声名赫赫,可是他毕竟是顾莫念的徒弟。
大庭广众之下,殷倦之没有忤逆师父,而是懒懒散散道,“师父,谢冰胡言乱语,给你泼脏水,你不想求个公道吗?”
“为师清者自清。”
“那听听,自然是无妨了。”
“大胆!殷倦之你做什么!”
殷倦之桃花眼微眯:“听个故事而已,怎么就大胆了?我还真想听听,这怎么就扯上了冰棺?”
“冰棺里,又躺着谁?”
苍白羸弱的顾莫念脸色终于变了。
他灵气已散,手灵剑却能拿起,“倦之,你是要为了成魔的谢冰,与为师作对?”
看不下去了!
司徒同光真的看不下去了。
殷倦之为了谢冰,是要与天下人作对吗?他可是前途无量的大师兄!
顾莫念已经受罚,殷倦之若是再做傻事,太虚派这里,还有可用之人吗?
他沉沉道,“荒谬!”
“我等正道人,有必要听一个成魔之人的胡言乱语吗?”
后脊在疼痛。
痛。
镇魔降魂钉将她的身体刺穿,流淌出来带着黑色的血。
魂魄在摇曳,若是被镇魔降魂钉钉上,她仅剩的魂魄便会重新寂静下来。
他,活着一身光。
她,地狱一身锈。
她低低嗤笑一声:
“冰棺里躺着的人,早就死了呀。”
“你们不好奇,为何堂堂太虚派主座大人,竟然在自己居住之所,藏了一个死人吗?”
“你们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是顾莫念,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师姐呀。”
此言一出,听故事的人,脸色变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有人恍然,有人震惊,有人哑然失语。
本以为听到一个魔随意编织的故事,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危言耸听!
“顾主座的师姐,只有一个啊!”
“是啊,不是那位不可说吗?早就已经身死,怎么会躺在太微院内?”
那个不可说女子的名字,这些年来,都没人提起。
整个修仙界的默契,便是将那个挑起争端的女子彻底遗忘。
可是任谁都心知肚明,主座顾莫念,曾经对他的师姐,多么崇敬与敬仰。
正邪大战,顾莫念做了最符合正道人的抉择。
是他,一剑斩了红颜祸水的头颅。
绝对的正义选择,大义灭亲,无人能置喙。
就是这样近乎于对自己苛刻,一定要死守正道规矩的清冷谪仙,被自己的徒弟编织谎言,妄图拖入地狱。
果不其然,没人信。
“笑话!她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有尸首?”
有年轻小辈,茫然无措,询问顾主座的师姐到底是谁。
细细密密的科普小声而起,时不时的便是一阵震惊呼声。
而顾莫念,亦是身形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一道娇小的粉裙身影冲了过来,紧紧的扶住他的胳膊,语带哽咽:
“师父,你还好吗?”
顾莫念拍了拍萱瑶的手,摇了摇头,“为师没事。”
萱瑶亦是顾莫念的徒弟,两人的师徒情深,与顾莫念对徒弟谢冰的用命维护,俱都历历在目。
对师姐,大义灭亲,正道楷模为范,对徒弟,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保她。
还要被诋毁羞辱,实在是可怜。
谢冰慢条斯理的仰起头,那脖颈,瘦弱到盈盈一手便可折断。
那双眸子里,不再有卑微的乞怜与奢求,只有淡漠死气。
她的眸子,从未有此刻这般清亮过。
是啊,口口声声,没有人信她所言。
然而。
有讨论,便有疑惑,有疑惑,便有怀疑,有怀疑,便有诋毁。
不论你是圣人。
亦或者是囚徒。
她成魔,一身脏污,人人喊打。
顾莫念被魔指责,事关南宫听雪,便悄然滋生质疑。
人性,本就如此。
她笑起来,死寂清亮的眸子落在顾莫念高洁的面容,“我的师父捡走我时,我可是五废灵根呢,现在我的血,却已经是近乎五灵根之血,我的师父为了救南宫听雪,怎么会让我死?”
“我本来,就是一个炉鼎啊。”
一字一顿,直至轰然炸响。
不堪的秘密袒露在面前,谢冰的每一句话都能将正道地动山摇。
她说的话愈发耸人听闻,也愈发难以想象。
殷倦之的手微抖,他低低握紧着手,掌心里已然被他掐出来血痕。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
是痛快淋漓的指责与愤怒,是幽森报复的酣畅与疯狂。
头顶上悬浮的死期没让她闭嘴,谢冰无所顾忌。
她甚至略有些扭曲的徐徐说来,就像是末日前最后的肆意。
“我本就是废柴,师父要我逆天而行,虚与委蛇,硬生生催出一枚废丹,之后我没了利用价值,便弃之不理,却一直让我吃着补药。”
谢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
补药日日补身体,谢冰的身体虽然是凡人,却被淬炼的无比精纯,十年,血液的杂质渐渐褪去,直至她的血液,无限接近于五灵根之血。
“直至我能修炼……”
谢冰笑得愈发扭曲,“我的师父,对我有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他没杀我,他任由我修炼,只是不能下山。之后呢?再有一年,我便可以作为炉鼎,为他复活南宫听雪。”
“我死,南宫听雪复生!”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恍若腥风血雨扑面而来,没人敢信。
以炉鼎,以性命,以杀戮,以伪名……皆数为正道所不容。
司徒同光知晓,不能再让谢冰说下去,便在这时,一把翠绿的笛子拦在司徒同光面前。
廖天音深深的看着谢冰,“证据呢?”
“太微院下,冰棺之人,一看便知。”
“从始至终,我都不是顾莫念的徒弟,而是他为了复活冰棺之人的炉鼎。”
“更为可笑的是,他从未将我当过徒弟,不闻不问,徒有虚名。”
“此次你们,都被他愚弄。一年之后,不会有真相,只会有我的死讯。”
“他拼尽所有,甘愿毁灭,为的就是将我一人,成为他的禁脔。苍天正道之下,他行的是最光明正大的路,做的却是最肮脏恶心的手段。”
谢冰极为平静的说着,死气无波。
她不急不缓,似是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不知道是成魔如此,还是说历经沧桑,已然再无任何波澜。
“噗——”
鲜血喷出,顾莫念已然身受重伤,灵气皆无,此刻似是被谢冰的忤逆无耻伤透了心。
一口鲜血喷出,在红到赤目的火烧云下,晕染出神色的光影。
“谢冰……”
他喘了口气,又喘了口气,齿缝鲜血蜿蜒而下,他抬起手,似是想抚摸谢冰的额发,最终,缓缓的落下。
“为师,很是痛心。为师不怪你,你如今憎恶为师不能救你,憎恶为师要钉你,憎恶为师没能保护好你,为师都知道。”
“现在,不是真实的你,等你日后清醒,你必然会后悔。”
怀疑的种子,瞬息间变成了苍茫大树。
有人质疑:“谢冰虽然是魔,这逻辑怎么如此清楚?编的有鼻子有眼,难道是真的?”
“不是吧?我可是历经正邪大战的人,顾主座杀南宫听雪,在千万修士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为了复活南宫听雪筹谋几十年?”
“万一……”
“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顾莫念,该是何等可怕?
有人窃窃私语,看向那曳地白衣的目光,已然染上了质疑。
太微院,谁敢去搜?
那可是太虚派的最核心处,没有顾莫念的允许,擅闯太微院,便是与整个太虚派为敌!
顾莫念只要咬死不肯让大家搜,谁也无法证明他的嫌疑。
然而,他可是正道之首啊。
一点嫌疑,足以让他身背污名。
谢冰发出的必死之招,已然抵在顾莫念的喉咙。
……
顾莫念的眼睫垂落,饶是虚弱痛苦,依旧高高在上。
他与谢冰含血的眸光对视。
是淡漠的悲悯。
那一瞬间,谢冰便懂了。
她惨笑一声,微微阖上眼睛。
果然,是她预料的,死路啊。
……
饶是狼狈与流言加身,顾莫念薄唇毫无血色,白衣染血,却风姿依旧。
他开口,是冷然,是失望,是怒意。
“谢冰入魔,忤逆于师,胡言乱语,真的有人信,那便派公正之人,去搜太微院。”
去搜太微院。
自可证清白。
去搜。
谢冰就那样看着顾莫念的表情,看着他的眸。
世人只会看到他眸的悲伤怜悯。
谢冰却明白,那是对她的讥讽。
他任由她指认,任由她说下去,不过是为了引人去搜。
太微院里,什么都不会有。
从什么时候,顾莫念备下了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