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爷赶到五城兵马司,诸事已来不及。杜氏压根没觉得自己有错。狐狸精勾引她兄弟,该杀;下贱种就就该做下贱人。若非被狐狸精迷了眼,她兄弟少说官升两级。
裘良暂时退堂,范大爷忙问如何。裘良苦笑道:“她自己悉数说了,一个字儿没否认,我还能如何。”范大爷深吸一口气。
旁边文吏送来口供,范大爷从头看罢,无言以对。又询问杜经历报案经过。一位幕僚仔细告诉,还转述宋捕头去忠顺王府的经过。范大爷闻听安姑娘次日便放出去了,满脸不可思议。
裘良有些幸灾乐:“不止送去薛家的美人,连送给贾琏林皖的也都如此。”
范大爷皱眉:“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裘良道,“识文断字的他们会留下当伙计。歌姬舞女派不上用场,还爱穿华丽衣裳,故此费钱。不明和尚最爱银钱。”
范大爷再无言以对。思忖片刻,拱手致谢,没看杜氏一眼径直离去。
没过多久,范家族中大佬逐渐聚拢,商议如何处置。杜氏本是杜家的姑奶奶,还对继子极恶,范家妥妥的受害者啊!杜氏自然得休弃回娘家,再列出其十大罪状。好在此女不过旁支小妇,没什么要紧。又十分后悔,不曾想不明和尚半分不懂眉眼高低、连范家送的礼物都放出去。
殊不知舆论玩的就是速度。时当下午。范家还开着会呢,京城三教九流各个角落早已传开。
薛蟠毕竟是后世来人,清楚吃瓜群众想听什么。捆绑流量乃营销基本策略。说杜氏杀弟媳、卖侄女之前,先把范家所娶的每位公主郡主及其父兄都仔细列举一遍,再大大的宣扬他们家何等富裕、在哪儿有金矿哪儿有银矿,再然后掰手指头罗列其联姻家族。背景彻底交代完毕,方开始讲范五太太的故事。最末还有个形象比喻:范家犹如一袭华美的锦袍,上头爬满了蚤子。从头到尾没提杜氏贵姓。
外人哪里分得清什么嫡支旁系,还当这毒妇是公主的亲妯娌。男女老幼、津津乐道,街头巷尾、兴致勃勃,瞬间掀起年底八卦大热潮。
张子非亲自张罗此事,二更天才回来。薛蟠和十三边打牌便边等消息,贴了满脸的纸条。张子非忍俊不禁。
十三抓着牌问道:“如此有多大用?”
薛蟠乐呵呵道:“用处可大了。这叫丑闻,可以直接将范家拉下高贵如雪的神坛。之前举世都觉得他们真牛逼,经过此事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在装逼。合着跟我们一样嘛!完美形象一旦破坏,再使力气都不可能恢复。”
“范家好生冤屈。”十三丢出两张牌。
“并不冤屈。杜氏乃杜禹的侄女、太子妃的姑妈,范九他爹只能算个士绅、还是鳏夫。这桩婚事杜氏大大的低嫁,纯属看上男人皮相。她欺负范九也不是三年两年,范家如何早没休了她?牺牲范九父子俩十几年的幸福、得个高门亲戚,出事就想不沾尘埃。天底下焉有这等好买卖。”
十三点头:“且京城里头别的不见得多、聪明人最多。这事儿闹的,家家户户都得仔细脑补一番。因不知幕后是谁,都不敢胡乱帮范家。”
“且他们早先从没遇到过如此快速的舆论发酵,缺乏应对经验。偏太平盛世的世家最信任经验。”薛蟠挤挤眼,“少不得走段弯路,就算找到法子也太迟了。”
张子非道:“若东家是范家幕僚,可有法子。”
“没有。”薛蟠道,“范家姿势太高,注定了他们没法子接地气。而咱们席卷的是底层生态位。寻常百姓认知中的‘后妈’概念和他们的‘继室’概念迥异。想要澄清杜氏不过旁支继室,范家就得先跟下里巴人科普清楚世家大族内部的地位关系。这可比咱们开扫盲班难度大得多。”
“寻常百姓,他们压根不在乎。”
“寻常百姓关联着花魁娘子、能工巧匠、赌场老千之类,能反作用于纨绔和官员;纨绔官员与贵族息息相关。社会终究是个整体。太重颜面容易出漏洞,不高高在上又显不出贵来,可谓两难。炸弹!”大和尚撂下四个三。
范家的确措手不及。此事早已随着信鸽飞往几大城市的客栈、急速向全国辐射,都没提范五太太姓什么。他们足足过了两天才回过神,传言已升级细化出好几个版本。此时若想吸引京城百姓去关注真相,除非五城兵马司来一次盛大重审。可杜氏早已悉数招供,裘良就算想帮忙也找不到借口。
认亲当日杜经历就想把女儿接回家,薛蟠断然拒绝。小姑娘当了六七年歌姬,一入豪门大府必然受各种冷眼委屈,比原时空黛玉进贾府惨得多。杜经历因要打官司、自己又恍恍惚惚,也恐怕顾她不上。遂暂留在培训班。
杜家的处置让薛蟠大跌眼镜。父母干脆当范太太已死,杜禹老头气得把弟弟狠骂一顿,然后就没了。反倒是信圆之父杜翰林去牢房看了杜氏两回。
薛蟠因告诉杜经历:“范太太再如何也是你父母的女儿,他俩居然不去探监,只怕是不愿意面对自己教女无方。每次看见小杜妹子,他们便会重新回想起这个巨大错误。所以不会对杜妹子好的。杜家的家风也很令人窒息。小姑娘还是到南边去吧。认真读几年书,读书能重塑人的气质。杜萱是松江职校的校长,太子妃也在。”
杜经历哪里还肯离开女儿?立时道:“我辞官不做,与我儿同去。”
薛蟠瞄了他两眼:“在你辞官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先解决?”
杜经历拱手:“请师父赐教。”
薛蟠叹气:“杜太太还不到三十岁。心里实在装不下别的女人就和离,让人家早点儿另觅新生。耽搁人家将近十年最好的青春,得仔细补偿下。”
杜经历愣了:“和离?”
“不是一直惦记杜妹子死了的母亲么?”
“是。然我们太太并无过错,为何和离?”
“那问问她愿不愿意接受你女儿、和你同去上海陪读……”薛蟠忽然明白过来。“我说大叔,你其实压根没想过同杜太太商议?莫非还想给那位个补个名分、让人家变身成继室?”看杜经历的脸,显见说中了。薛蟠扯扯嘴角,“你心上人确实很可怜,她跟你未婚生女难道就没错?你到了松江肯定成天想着怎么补偿女儿,杜太太就替你们爷俩当管家?每月给多少月钱?”
杜经历茫然:“她是太太,如何成了管家?”
“算了。”薛蟠摆摆手,“到了南边,适应环境她自然能明白。”
次日,忠顺王府门外终于收到了范家大爷的帖子。薛蟠大喜,本以为少说得到年后。也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对贫僧憋了一肚子不满。徽姨干脆让他使王府的正经外书房。薛蟠忒有面子,设下茶点好整以暇等着。
不多时范大爷进来。薛蟠立起身合十颂佛,看这哥们的打扮就知道今儿是认真的——朱玄色面子的天马皮大氅衣,又贵又庄重。
二人分宾主落座,小丫鬟斟茶。薛蟠抢先轻叹一声:“贫僧昨天去了趟培训班,偶遇了杜经历。”
范大爷忙问:“培训班是何处?”
“哦,贫僧解释一下。培训班是我们家给重点培养的小伙计安排的学堂。里头都是十二到十八岁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未来的大掌柜和大账房。小杜姑娘认得字,张大掌柜看中她聪明,所以送去读书。”
范大爷点点头:“早已听闻贵府极擅栽培伙计。这么说并没打算放杜小姐出去。”
“当然放出去。人家是良民,又不是奴才。”薛蟠道,“她可以选择留在我们家,从小伙计做起。最初几年每月得不了几个铜钱,衣裳也只买得起粗布的。她也可以选择离开,找个秦楼楚馆安身。依着她的模样和歌喉舞技,管保赚钱又快又多、满头金银遍体绫罗。贫僧很高兴她选择了做粗布衣裳小伙计。”
范大爷思忖道:“如此,薛东家不觉得白瞎了其容貌?”
“薛东家”三个字好生悦耳。“一个人的美貌绝对有用。比如小杜姑娘是插班生,进度比同学们迟。就因为长得漂亮,全班都想帮她补课。如果贫僧将她送回天上人间——当然,她依旧能替贫僧赚钱,甚至一曲菱歌敌万金。可等她过几年再来学那些东西,她的心态、想法都变了,大脑也错过最好的学习阶段。也许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的大掌柜,后来只能做个寻常掌柜。范大爷,你没法想象一个大掌柜能替贫僧赚多少钱,绝非花魁娘子能比的。而一个足够美丽的大掌柜……可谓横扫千军。”
范大爷轻笑,神色安然几分。“我今儿才算信了。薛东家果真只爱钱。纵然也爱色,终究是为了以色得金。”
“范施主是明白人。”
范大爷吃了口茶,微微犯愁:“如今外头传言纷纷,多半与真相相去甚远。我竟不知如何对付。特来请教师父。”
薛蟠又叹:“不是贫僧给范施主泼冷水,只怕没有法子。因为人们只能记住自己想知道的,并不关心真相。说起来——范五太太苛待继子,厨下为了讨好她、大雪的天儿竟然等饭食冻成冰碴子才送给九爷。这事儿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范大爷轻拍桌案,嗐声道,“那个毒妇!恨不早知。”
薛蟠假笑道:“这是假的。”
范大爷一愣。
薛蟠重复:“这是假的。继母苛待范九公子是事实,可厨房有多大胆子敢送冰疙瘩饭食?能吃么?想想都该起疑吧。范施主没觉得太过离谱?”
范大爷迟疑道:“是有些离谱。”
“贫僧派人稍加查问,原来此事是范九爷的书童替衙门捕头领路时说的。孩子深恨太太欺负他主子,故意在公差跟前诋毁。你看——”薛蟠摊手,“你心里也觉得冰碴子离谱,可就是没去核实。因为那女人大过年的惹麻烦,你巴不得她越恶越好,她的坏话你直接信了。所以,市井百姓又怎么可能想知道你家的真相呢?公主婆家出乱子了。真真有趣、越乱越好。”
范大爷苦笑:“倒是这么回事。五婶娘早先不是这模样。”
薛蟠耸肩:“欺负人不受约束,日进寸厘、水滴石穿。别管了,外人影响不到你家吃酒看花。”
“也罢。薛东家,我想跟你商议件事。”
“范施主请。”
“林大人近来进谏天子变革田税。”
“呼——”薛蟠吐了口气。“贫僧早猜着了。”范大爷苦笑。薛蟠想了想,正色道,“贫僧推荐贵府降低佃租来挽留佃农。”
范大爷登时皱眉:“若如此,他们得寸进尺呢?”
“范施主,你可知自家的佃租几何?”
“些许小事我焉能知道。”
“那你有没有命人去查?”
范大爷惑然。
薛蟠哂笑道:“范施主根本没想过要不要去查查自家的佃租是否太高。因为你是强势、佃农是弱势。强势何须了解弱势。所以说,你连降低点儿佃租都不愿意,天子又岂肯不变田税?你在他跟前,与佃农在你跟前,并无两样。想让权力拥有者放弃可得利益,压根不现实。”
范大爷沉思良久,轻叹道:“师父所言极是。如此没法子了?”
“佃农怎么办的,你也怎么办。”薛蟠道,“他们去别处种田,你就去别处弄钱。”
范大爷冷冷的道:“他们去别处做工。”
薛蟠浑如没听出弦外之音,还翻个白眼:“咬文嚼字!横竖去别处谋生嘛。”
范大爷摇摇头:“罢了罢了。薛东家,你上回说咱们两家合作?”
“哦对!”薛蟠霎时笑容满面,“贫僧想跟你们家买煤矿。”
“买~~煤矿?”范大爷饶有兴致道,“为何不买金矿?”
“金矿贵啊。”薛蟠道,“贫僧计划从西洋弄几套挖矿蒸汽机,需要有矿来做实验。”
“我听不明白。”
“西洋有种机器,可以替代矿工挖坑。但很粗糙、不实用。我想买些煤矿再买些机器,让我家薛蝌改进工艺。”薛蟠比划道,“对我而言,重要的是有几个矿来弄机器——之所以不能只一个矿,是因为一个矿不能保证机器到了别处也能使用。什么矿不要紧,改良后的机器才是我将来要卖的东西。”他微笑道,“然后卖给你们这些挖金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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