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打开,光线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几乎笼罩在人全身。谢玟手里玉狮子跟着紧缩了一下瞳孔,眯起眼。
解忧公主萧天湄定定地站在那里,她看着谢玟,忽然长舒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先生,我就知道您回来了。”
“海上仙山”之类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除了沈越霄这类心腹,或许有些还不得知,但宗室之间总该知悉了。
谢玟看着她道:“湄儿。”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似乎错过了女孩儿变化最大三年。
萧天湄是先帝最小女儿,排行十七,今年只有十六岁。正因为她年幼,所以在夺嫡之战中得以保全、毫发无伤。而且她不曾跟萧九一同读书,母妃也从未做过对不起萧九事情。
因为她母妃早逝,这位最小妹妹几乎是萧玄谦和谢玟养大,虽然不曾说过,但萧天湄早已觉得谢玟如同她长辈父母般,乍一听到那个传闻,不啻于迎来至亲复生,非要亲眼看一看才行。
一旁崔盛先是躬身行礼,然后摸到了郭谨身侧,嘀咕道:“陛下还在前朝,你看这……”
郭谨郭大监将拂尘换了个方向,冷着脸道:“难道你还敢上去强行不让两位主子见面吗?”
崔盛无奈摇头,叫来后面伺候文诚,让他赶紧去禀告陛下。两位内廷大监恭顺在站在一旁,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说,实则他们在侧,就已是最大保险了。
萧天湄走到谢玟面前,她眉宇还很稚嫩,但已是一顾倾城美人胚子。少女手按在腰间鞭子上——这是谢先生赠送,是她往年生辰礼物。
“先生,”萧天湄愈发动容,她哽咽了一声,压住了颤抖哭腔,强自镇定道,“下个月十九,湄儿要过生日了。”
三年时光对于他跟萧玄谦来说,只不过是少了触摸温度,记忆里一笔一划还都完整如初,但对于一个成长中孩子来说,她人生尚且如此之青涩,分离便如此之漫长。
“湄儿,”谢玟心生无限感慨,除了久别重逢之外,还有些不辞而别愧意。“你要十七岁了,湄儿是大人了。”
萧天湄登时万分伤感,她扑进了谢玟怀里,原本占据那个位置大白猫扭着尾巴坐在一旁,似乎早早地体悟到了少女心情。
带着风、带着奔袭而来日光、带着淡淡脂粉和香薰味道,萧天湄埋在谢玟怀中,闷头哭了好一会儿,仍觉似幻似真,直到她想起身为公主体面来,才抹去眼泪,眼角红彤彤地道:“既然已经回来,皇兄为何不让我见?难道他心里介意我,要一个人独占谢先生吗?”
谢玟虽觉这话说得有点怪,但对这么个小孩用词也没什么严苛要求,道:“他介意谁都不会介意你。”
“不,他会。”萧天湄硬邦邦地道,“他已经不是我认识九哥了。就算是贵为天子、贵为九五之尊,没有谢先生在,皇兄也只不过是个朝思暮想、求而不得可怜人罢了。”
“湄儿?”谢玟没想到他们兄妹关系竟有如此巨大变化。
萧天湄站起身,背过去又擦了擦泪,发鬓上流苏晃动不定:“他既然知道先生是个贵重之人,却还不放在心上,将你跟其他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拔除心腹、剪去羽翼、一步步逼先生只能服膺于他,做一个被掌控被钳制、没有自由傀儡玩偶,难道九哥不知道当初是谁垂怜他、是谁为了解他燃眉之急、救他百万雄兵,出京千里,几乎死在琼都那条官道上?!”
除了系统之外,对他们两人之事最清楚就是萧天湄,但湄儿那时毕竟年幼,就算是明白,也不过只是记在心里而已。
公主转过身,已然褪去了哭泣之态,神色坚韧:“我原以为皇兄待您是不同,看来我错了。忠臣良将功高震主、从龙之臣不得好死,他要唯吾独尊,要无人管束,要说一不二,不要先生您了。”
谢玟沉默片刻,他几乎忍不住地想叹气,自从回到紫微宫之后,他叹气次数不在少数。三年以前,湄儿依赖萧九尤胜父母,将她皇兄视为天底下最贤明之君、最聪慧之主,但如今,这两人之间隔阂深重难解。
他跟萧九一起养大湄儿,待她如自己子女一般。正因如此,萧天湄每句话都像是将他这些年疑虑、思考、迷惘,翻来覆去地拨弄、展示,如同开裂伤口,明明已经陈旧结痂了,用力撕扯,却还能流出血来。
“他接回您,也不是皇兄真幡然醒悟了。”萧天湄面有冷色,“谢先生,他只是知道不能没有你,越是狠毒无情之人,越会深夜梦魇、备受折磨,他不过是想象征性地偿还、摆脱自己折磨而已。我虽欣喜您回来,但也想干脆就让皇兄一世都念着您,才算偿还。”
谢玟不知道萧玄谦会后悔,他以为对方所做种种,都是做足了准备要跟自己一刀两断,没想到他却后悔了。
他见湄儿情绪激动,久久难以平复,便像以前那样摸了摸她头发,顺手将少女鬓边朱钗扶正。但他没见到晃动流苏之下,萧天湄看着他、却又溢满难过双眼。
朱钗穿过青丝,公主却迟迟地闪避了一瞬,道:“我已长大了,先生。”
谢玟愣了一下,他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这三年变化,就好像湄儿还只是十一二岁似,本朝虽然讲男女九岁不同席,但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十一二岁也就是上小学初中年纪,跟他根本不是一个辈分,所以一时忘却了男女之别。
他收回了手,自我提醒似道:“对……你已经长大了。”
“他不让您出去吗?”萧天湄忽然问。
谢玟见她情绪激动,怕湄儿会做出不顾一切、找萧九吵架之类事情,迟疑了一下,却耐不住一旁简风致嘴快:“是啊是啊,还有我呢,我跟帝师大人都快闷死了,公主殿下能不能——”
简风致本想说“给我们送点话本来看看”,话音未落,就见到红衣朱钗解忧公主勃然大怒,她年纪尚轻,却知道自己是为数不多、能在萧玄谦面前被纵容几人之一,这种时候更被冲昏头脑,恼火道:“什么皇兄、什么陛下,他连尊师重道都不懂!关押强迫自己老师,他还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简风致闻言大惊,凑到谢玟耳畔小声道:“你是被强迫?!”
谢玟抬手把他脸推远:“滚。”
简风致才被推开,就见到大敞殿门间光线忽然被阻挡了,一旁侍奉宫人近侍全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崔盛和郭谨两位大太监连忙口称万岁迎了过去。他再一抬头,见到公主殿下身后,一个熟悉且令人胆寒身影立在不远处,寂静无声地望了过来。
“天湄。”萧玄谦声音沉沉地响起,“过来。”
萧天湄背后一僵,但她正气盛,当即便扭过头来,手指抓着衣衫,揉搓出了一道道褶皱:“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谢先生!”
萧玄谦目光穿过她,望向了她身后谢玟,他见到老师脸上并无明显不悦之色后,才在心里忽然松了口气,转而扫视了一眼少女:“这里没有你说话份。”
“我什么都要听你吗?”萧天湄道,“皇兄,皇兄!你从小看着我长大,难道你不知道我心性?我们这样情谊,又跟谢先生相识这么多年,你还要错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是冷心冷肺,什么也不顾……”
“跟老师认识多年是我。”萧玄谦皱着眉打断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萧天湄被驳得哑然,她脸颊涨红:“你对他不好就是跟我有关系!皇兄虽然不是我长兄,但我曾经也视你如父,更是将谢先生视为……”
她话语一顿,忽然噎住了,晦气地跺了下脚,改用了另一句说辞。
另一边,玉狮子已经重新回到了无人占领温柔怀抱里,它靠着谢玟手若无旁人睡觉。看着皇室兄妹吵架大戏简风致颇觉刺激,忍不住问帝师大人:“公主想说什么来着?”
谢玟没理他,反而是他脑海里,一直没说什么童童突然开口,似乎旁观了很久地隔空回复道:“可能是想说长嫂如母吧。”
谢玟:“……”
连撸猫手都停了,很想在此刻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对方指腹拨开他发丝,掌心按在脊背上。谢玟下意识地想要退避躲闪,对于这种姿势回忆,不是难以言说、就是疼痛不堪,他像是一个神经敏感鹿,对撞断了角树桩分外抵触。
而这种抵触恰好又让性情暴戾小皇帝无法接受。谢玟越是想要闪避,萧玄谦就越是不让他逃离,呼吸间温度和气息像是带着刺一样,非要遁入他身边。
“老师,”他唯一弟子已经不是乖乖小狗了,他声音已有令人畏惧震慑力。“你怎么在里面待那么久?”
如果放到现代,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吃醋伴侣一样。可惜谢玟没有感觉到丝毫被需要幸运,只听出了其中扭曲又惶恐掌控欲。
他浑身不自在,将萧玄谦扣着自己肩膀手握住,男人手腕筋骨毕现,是很有力度、习过武样子。
“你是想把我变成一件乖乖摆件玩具么。”谢玟将他手拉下来,不冷不热地道,“那你捆了我塞进宫里,岂不是更方便些?”
萧玄谦盯着他,脑子里几乎不过弯地想着: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如果他还要离开话……
谢玟见到对方凝视目光,心中当下就咯噔一声,对这小兔崽子了解让他警铃大作,连忙用新学会威胁方式挽回自由:“你是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萧玄谦猛然回神,他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辩解话,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得出来,而是情绪不稳地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老师,我从没想过要你命。”
“如今局面,怎么样不算是要我命?”谢玟叹了口气,“你既然早已视我为掌控江山最后阻碍,为什么却又翻案。一个迟来忠臣之名,你以为我真在乎吗?”
萧玄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看着这个没比他年长多少岁青年坐在对面,分明是责怪他话语,但因为从谢怀玉嘴里说出来,总让他怀疑这是多情示好、是不争情衷。他在这个人身上善于脑补太多情爱、善于寻觅许多无意义失去。
他常常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过老师多情,哪怕只有一部分也好,但他时常又想,除了我以外,老师凭什么对别人好呢?
“你十六岁认识我,如今快要有十年了。”谢玟道,“当年你跪在我门外磕头,跟我说是——你要成为这天下最高主人,你要名垂千古、万世流芳。我已经将你送上万世流芳顶峰,萧玄谦,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
“要是我再年长一些,在你身旁看着,都该要气得长白头发了。”谢玟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袖口,他不愿意多说往事,每一提起,都觉得满心疲惫。就像是一个单机养成游戏,他耗费了十年时间才让死在宫墙里都没有人哭少年、成为了咳嗽一声全天下都心惊胆战帝王,可这个他养成小人叛变了。
谢玟没有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他看得再淡都觉得要脑溢血了。
“您不能离开我。”小皇帝示弱时候不自觉地用敬称,“我也是您心血一部分,老师想要抛下我话,我会受不了。”
“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了。”
“有。”萧玄谦看着他,情绪忽然起伏得很剧烈,他眼眸黑沉幽然,“有,老师。”
谢玟跟他对视了片刻,匆促地收回了视线,他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懊恼年轻时不成体统那部分。他似乎真误导了萧玄谦取向和感情,但这也不能全然怪罪自己,是小皇帝年轻时候非要钻他被窝。
“我再陪你几年吧。”谢玟妥协道,他觉得自己有纠正对方这些习惯责任,这是他选中、培养人,一件事最好应该有个善始善终,“但你要放了不相干人。”
萧玄谦听到前一句时,眼前一亮几乎像个看到肉骨头大型犬,但在后半句出现后,又立刻露出了恶兽獠牙和暴躁:“你是为了周勉才留下吗?”
谢玟蹙起眉:“你能不能别这么——”
“我怎么?”萧玄谦手抓住他胳膊,他声音极其矛盾,明明是无理取闹,但却能听出一股隐忍压抑痛苦不甘,“难道我不如他吗?为什么你总会为了这些微不足道人才会妥协,谢怀玉,你眼睛怎么能装着其他人——”
马车平稳行驶,但还有些微晃动。谢玟被他一下子按倒在车里,这种晃动感随着身体紧贴一下子加剧了许多。他像是被一只老虎之类动物扑倒了一样,根本反抗不了习武之人手臂。
……小皇帝总是在强迫他做什么这件事上,常常得到意外甜头。
谢玟气息不稳,他立即想起那些令人不愉快事,他手腕齿痕、后颈痕迹,全都隐隐地发烫,催促着他快逃。可是他却没有挣脱力气,那截白皙纤瘦腕也被捉住了,勾回来弧度让人几乎产生口渴错觉。
湿热舌面舔上了手腕间凸出筋骨痕迹,血管方向、肌理纹路,还有对方烙下齿痕,深刻成疤……怎么会有为人师者,被自己学生留下这样不堪印记呢?
谢玟握紧手向后挣脱,但却被紧紧地攥住。小皇帝尖尖牙齿刮过肌肤,他这只执棋手被赋予了太多别意义,在舔舐和亲吻之中,又幻觉般泛起曾经剧痛。
“萧玄谦……”谢玟低低喘了口气,“滚开。”
回应他是迎面而来吻。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那个时候。谢玟被封住唇,他脑海中浮现出混乱景象,一时是少年萧玄谦模样,青涩又执着,那种被纵容宠溺放肆像是这个世界唯一馈赠给少年礼物、是他明确至极疼爱。一时又是对方几年前在宴会后那场争执,毛笔和砚台都滚落在地上,笔托玉碎,他肩膀被握得快要断裂,听着这个人在耳边说:“谢怀玉,我好想让你死在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