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九一直在房顶上等着公输鱼。没有听到下面响起打斗声,他自是不会送上门去被那些虎狼一般的小娘子们摸手抹脸的,那噩梦般的恐怖经历,此生有一次就够了。
见公输鱼从折杏苑里走出来,班九方才从房顶下来,无声地落于她身旁。
公输鱼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前走,额角垂着的一线冷汗尚未散尽:
刚刚于折杏苑里,虽是香软环绕、酒色靡靡,与柳下薇的一番交谈也算平和顺利,但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惊险程度毫不亚于之前在黄隼的地厅里。因为,就在那间香阁四周的暗门里,隐着数把利箭在弦的机弩,全程指着公输鱼!
机簧咯咯,杀机绵绵。
公输鱼此行是诚意与柳下薇和解,但她并不能确定,成玦之前的劝解是否有效、柳下薇是否真的愿意放下对她的杀意。故而,此行也算是一个试探和验证。
在整个交谈过程中的任一时刻,只要柳下薇出一个手势,一场激烈的厮杀便是在所难免,死伤难测、各安天命,最重要的是,双方必将自此成仇,再无回头之路。
好在,柳下薇终究不是一个狭隘的普通女子。她的眼光心胸格局早已超越了个人喜好与私欲私念。她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何时该作何样选择。
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公输鱼蓦然回首,但见折杏苑孤绝于幽幽夜色里,就像一颗被绢纱罩着的雾尘珠。而在这昏暗的世道里,柳下薇那般女子又何尝不就是一颗蒙尘的明珠?
毫无红尘气,却被伧俗困。柳下薇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特殊身世,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凄惨境遇。上天给了她最好的才色,却是要她一生都无法离开这等烟尘瘴地;命运让她遇到了世间最优秀的男子,却是一转眼就变成了她内心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
关于柳下薇与前太子成璋的过往。公输鱼做过一点了解。若非成璋命薄早丧,他们该是怎样的一对璧人?然,天妒红颜,连理枝生生地被砍去了一半。逝去的一半,蒙冤不白、虽死犹憾。而被留下的一半,则是独困于无间红尘,被砍的伤口从未愈合,日日夜夜饱受带血的磨砺。轻拂的风,漫落的花,于她而言,无处不藏着回忆的伤、思念的恨。
但在柳下薇的脸上,却是从未显现过因恨而生的戾气与狰狞。她总像山之巅的云,天之外的仙,美得让人不忍碰触。
绝美之物,总不缺人怜惜。晋王、湘王,甚至当今皇帝,整个永成王朝哪个男子不想将柳下薇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着。只要柳下薇愿意,她完全可以抛却过往,重获新生。可她没有。
她没有在碌碌俗世浮沉变迁中忘记那段凝固在过往时光里的感情;她没有像别人那般在浮躁的人生里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改变轨迹;她守着一个再也实现不了的承诺,扛着一份本可不用她扛的重责,踽踽独行;她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面对非议,承担危险,置身乱流而心志维坚;她为了一份旧情,还是一份随时都会让她粉身碎骨的危险旧情,用自己的方式与上天、与命运、与整个世道,对抗到底。
万般心碎自捡,唯化作一笑倾城。这样的女子,怎能不令人心生敬意?故,即便柳下薇曾经设局杀之、谋计害之,公输鱼依然不愿把柳下薇当敌人。
既然不打算做敌人,又何必继续相互算计、杀伐内耗?所以,公输鱼今夜特地前来,面对面地与柳下薇摊开了说。说开了,也就能释然了。
其实,公输鱼发现雪鹰是在与柳下薇勾结,并不是因为那支蝶翅钗,而是因为申记茶肆里的冬哥儿。
当公输鱼知晓冬哥儿把再雎郡主指给她看并非偶然的时候,就知道身边有人在给申记茶肆提供她的动向信息,不然,冬哥儿怎么会知道她何时去申记茶肆?而当她秘密去找雨隹的时候,同样也发现了有人在行监视之事。
她故意不动声色,就是想看看,这个监视她并把她的动向提供给申记茶肆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当她的“钓鱼计划”第一步实施把黄隼钓出来之时,她曾以为这个幕后之人就是黄隼,直到后来发现了黄隼背后的雪鹰,才知,原来,监视她、出卖她动向信息给申记茶肆的人是雪鹰。
而她已知隐在申记茶肆背后设“花生酥”之局的人是柳下薇。如此,就是说明,雪鹰在与柳下薇勾结。
很明显,柳下薇拉拢雪鹰,是为了掌握公输鱼的动向、设“花生酥”局对付公输鱼。而雪鹰投靠柳下薇可就不只是为了对付公输鱼这么简单了,雪鹰的目标应是整个帝都耳目网。这个毒瘤,若不尽早除了,受害的当不只会是紫雕黄隼公输鱼,下一步,雪鹰如饕餮一般不断膨胀的欲望,就该要对付楣夫人了。
而雪鹰发髻上那个蝶翅钗,是公输鱼今晚首次见雪鹰时才看到的。诚然,佩戴这种钗的女子不少,但公输鱼的眼睛却是能够看到更加细微的东西。她一眼就发现雪鹰的蝶翅钗上是七颗小粒珍珠,与一般女子所佩戴的六珠不同,溯洄搜索自己的记忆,赫然惊觉,折杏苑有几名小娘子发髻上的蝶翅钗也是七珠!
这便是雪鹰勾结柳下薇的铁证了。
可见,通过黑市暗娼园子隐藏的那条消息线就是雪鹰与柳下薇联络所用。雪鹰为了诬陷紫雕和黄隼,谎称那条密线是用来联络晋王府的。公输鱼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弄了块晋王的信物玉牌塞进了雪鹰的衣袖,让雪鹰最终自食恶果。而雪鹰发髻上的七珠蝶翅钗,公输鱼则是暗暗收下,用来与柳下薇“坦诚相见”了。
公输鱼在此时与柳下薇“和解”,自是有情感方面的因素,但同时也是审时度势后的理性决定。
成玦与柳下薇这一伙人,誓死为前太子翻案,此举定会引发整个朝局的大动荡。这对公输鱼所谋之事是有利的,何须与他们为敌?况且,经历过“花生酥”一事,公输鱼也是深深感受到了这一伙人的威力,仅一个柳下薇还未发全力就让她疲于应对、狼狈不堪了,若是再加上向辰子、陌鱼抚、桑嬷嬷,甚至是成玦,那该是怎样难窥其底的恐怖?她可没有把握能够应付。故,果断决定,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