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趁着落叶铺满地,北风拂襟过的时节,谭黎少将携圣旨于塔康城外恭候顾辞等人。
天梁二公子与晏晏姑娘灵柩将于今日辰时回康宁的消息,西川稍有身份之人都听说了。
故辰时未到,城外便早早聚满了人,有来送行的,也有不明所以围上来看热闹的。
秋风卷地,黄沙轻起,塔康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广阔,也是阔别过去的苍凉。
谭黎一行二百多兵马,两辆马车,列队候在城外,遥见来人。
西川王与顾辞走在最前头,韦禹禾时等人紧随其后,塔康府大小官员三十余人亦在列随行。待走到跟前,人群自让开道路,谭黎亦下马相迎。
“末将谭黎,奉旨迎二公子与光顶符回宫。”
待谭黎说完,一旁小将双手捧来一只制作精巧的红木锁盒。
顾辞会意,自怀中取出用锦囊盛好的光顶符,置于盒中,并将红木盒锁上,又将钥匙收回怀中。
小将捧盒而退,行至队伍中部,中部数百将士立刻调换阵型,以光顶符为中心,形成了严防死守,密不可破的包围圈。围观百姓见此阵仗,无不惊叹者。
光顶符已全然护好,接下来顾辞与禾时便要踏上回宫之路了。
今日的禾时已不似平常,不能再穿着普通姑娘家的衣裳了。虽她身份仍未公开,但依礼,顾辞已在出发前禀明了韦元树。
在顾辞略带冷漠的眼神下,禾时行至他身旁,福身恭敬的朝韦元树行拜别礼:“南潼禾时拜别韦世叔。”
禾时声音极小,倒没让那些在一旁对她指指点点的文人名士们听见什么,不过但瞧她这番动作,已足够他们议论上好一阵儿了。
“时儿无需多礼,本王与你父王多年未见了,没想到今日却能替他送你。”韦元树慈笑道。
禾时礼貌回以浅笑,并未接话。她始终微微沉着头,小心翼翼的样子。
“此番来西川多有叨扰,承蒙王爷照料,迎之不胜感激。”顾辞拱身拜谢,韦元树立刻伸手去扶,嘴角牵出丝丝冷笑,这声“王爷”让他想起顾辞初次见他时所唤之称。
顾家人卸磨杀驴,无情无义的样子不禁在他脑海中又加深了几分。
二人与韦元树拜别后,韦禹这才上前来,几番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
踟蹰之下,顾辞先言道:“能与清淮相识,乃迎之人生一大幸事,日后···虽千山万水相隔,故人之义,迎之必永记不忘。”
顾辞目光坚定,想起与韦禹的这场相识,当真是让他走近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单纯与诚挚的情感。
韦禹又何尝不是呢,他走遍了天梁,认识无数的人,却只与他们留下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故事。
“清淮亦如是···只是···”韦禹看向眼前的禾时,禾时这刻才明明白白的感受到生离之情,那个自相识起便对自己关怀备至的禹哥哥,也不得不要告别了。
禾时眼泪忍不住的汹涌而出,却未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将眼垂得更低了,她不敢抬头看,不敢想转身离去时那一张张逐渐消失在眼前的熟悉的脸庞。
韦禹看出了禾时的强忍,也知道她心中那个再也抹不去的伤痕:“只是···我这个阿时妹妹啊有些不懂事,日后还要迎之多加照顾了。”
顾辞闻言,朝身旁禾时轻轻瞥了一眼,只回道:“清淮保重,迎之走了。”
禾时与他一同转身,头也不抬的转身,然未迈出几步,她便忍不住悄悄回头,人群中,她紧紧盯着韦禹,她不知自己此刻是笑是泪,只是心底拼命的想挤出一个笑容,让禹哥哥放心。
他二人各自上了马车后,晏晏的灵柩方才出了城门,跟在队伍的最后,由谭黎接手护送。
看见棺木,送行的文人们纷纷跟上来。纷扰的嘈杂之中,自城墙上传来一阵深远的琴声···
禾时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身后的塔康城越来越模糊,她只觉恍惚间回到了刚离开南潼的时候,车窗外骏马上的将军同样年少,却不是那个北方的少侠了,下一程又将发生什么呢?禾时放下车帘。
马车外,谭黎一刻也不敢放松,眼睛不时的朝玄灵阵中心的红木盒看,组列玄灵阵的八十八位将士也是神情严肃,目光如炬,将阵中心的红木盒围护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光顶符此刻正由羽林郎将王佐秘密送往宫中。
康宁城皇宫
“主上,王郎将到了。”洪公公自殿外急步而来,入内殿后方才放缓了脚步,轻声道。
禅帝闻声,立刻停了手中挥毫动作,将笔放回架上:“来得正好。”
望着禅帝沉静了许久的脸上总算泛出了点点笑意,洪公公也不自觉地跟着高兴起来:“那,老奴这就宣他进来?”
“宣。”
禅帝离开书案,大步迈至殿中,迫不及待地候着,突然想起什么,又朝退身而去的洪公公吩咐道:“你再往前去迎迎宋相和周卿。”
算着王佐今日也该回来了,禅帝便一大早宣了宋周二位进宫。此时,他二位正冤家路窄的在储安道上碰见了。
走在前头的周帮言不时往回看,明明几步之遥,且自己已放慢了步子,可这宋屈就怎么也跟不上来。
他正纳闷呢,突然想起今日晨间听见的一个消息,心下便瞬间明白了。
“哎呀宋大人啊!”周帮言索性停下来回身等他,满脸毫不掩饰的得意道:“你说这毛廷芳病重辞官,陛下他召您入宫就是了,有周某我什么事儿啊!”
宋屈闻声猛然怔了步子,像是方才当真没看见周帮言似的,被吓了一激灵,抚胸回了神后才淡淡回道:“周大人也听说了啊?”
“可不,周某在朝多年,第一次见着那般恳切的辞官之书,简直令闻者落泪啊,如今朝中还有谁不知?”
周帮言一边走着,一边偷偷瞄宋屈的脸色。
见他无法反驳,只能尴尬地笑着,周帮言忍不住喜形于色:“哎呀,你说这毛廷芳当初答应的那么干脆,是不是就等着德州呢?”
宋屈没有回话,只闷头往前走,周帮言继续挖苦道:“也是,不到德州,哪有这么真挚的辞官之由呢!”
德州是毛廷芳的故乡,家中故去的亲人长辈都葬在那儿。他本就已年迈,此番西行路过德州原打算祭拜完父母再走,哪知近乡情怯,思念亲人,这一下子就病倒了。
说是病的还不轻,怕是往后只能卧床不起了。故不得已才上请辞官。
“此等小事周大人何必上心?”宋屈知禅帝召他二人,定不是为了毛廷芳之事,故瞧周帮言这样认真,忍不住笑道。
周帮言以为那是恭维之词,正要作谦,反应过来才知这话中之意。
随即收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嘴硬道:“周某以为,宋相的政史中从未有过小事呢!”
宋屈嘴角一扬,稍稍挺直了背脊:“咱们的陛下向来体恤老臣,是仁德之君,既知毛廷芳之情,又怎会不察宋某之意。”
宋屈的话叫周帮言心头一紧,不禁后背发寒。
看来,当初推举毛廷芳西去时,他便料到了辞官之事,如今毛廷芳病居德州,不仅瓦解了南潼的军政同盟,还为陛下政史添上了仁德的一笔,甚至或可一手掌握西川政权,此一石三鸟之计,不得不叫周帮言心生畏意。
“听说南潼的郡主终于要回宫了,周大人这桩媒做的还真是不容易哈!”
周帮言这费力半天没讨着好,却让宋屈逮到机会挤兑自己了,他这心下一顿好气。
幸好远远见洪公公疾走而来,他才免去这败阵的尴尬。
“两位大人,陛下候得急呢,烦请快走几步如何?”洪公公高声道。
“这就来!”周帮言赶忙提步小跑过去。宋屈也加快了脚步。
两人前脚踏进永寿殿,便听见禅帝在里头催:“这俩也年纪大了?动作这么慢!”
吓得二人赶紧一路小跑,到禅帝跟前儿还喘着气儿呢!
“歇口气,看看这个。”禅帝一见他二人,便打开书案上的红木盒推过去。
周帮言一看这盒中之物,肺中之气惊得严严实实堵在嗓子眼儿。
宋屈还是一贯冷静的样子,只是拿起光顶符的动作变得十分小心:“确是光顶符。”
周帮言接过去仔细瞧了瞧,半晌才叹道:“真的又出现了!”
见到背面细小难懂的文字,他收了收眼,直接递给宋屈。
天梁研究这种文字的人不多,16年前谭睢吾认得,如今虽太史令管殊也在学习,但要论精通,还得眼前这个宋屈。
禅帝正色道:“宋卿可看出了什么?”
符上所记不过数字,宋屈一眼便认出了,只是事关国之根本,不可凭他一人之言,故三思而后向禅帝要来笔墨,当面将符上所记抄录下来。
“陛下先命人送去太史院,臣才可解。”
宋屈这番性格做派,禅帝也习惯了,于是当即便命洪焘亲自送去了太史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