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到洛阳,马车日夜兼程,只花了两天时间。
白天,在洛阳总舵的秘宅内,丁飘蓬躺在床上,已然昏迷,一旁坐着柳三哥、老龙头、王小二,南海药仙将身上的百衲衣脱了,只穿着一件洁净的白袍,弓着背,仔细检查丁飘蓬的眼睛、舌苔、又号脉又望气,解开他的衣衫,附耳倾听心音,南海仙子也穿着白袍,扎着白巾,却腰间依旧佩着长剑,在一旁站着伺候。
房内分外安静,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
南海药仙坐在丁飘蓬的床边,眉头打结,苦思冥想,终于开口道:“这位小兄弟不是生病,是服了毒药,这味毒药便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毒,名叫‘销魂蚀骨散’,不知老夫说得对不对?”
柳三哥道:“对,药仙爷爷说得一点没错。”
南海药仙道:“好在他吸入了只有一两滴,又抢救及时,服用了昆仑山的珍奇神药,所以,至今还能活着。不过,哪怕是吸入了一滴,也得死。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沾上这味毒药能活下来的,只要嘴唇上、鼻孔上、眼眶上或者皮肤细小的指甲抓伤的伤疤上,沾上一滴,就得死。如今从病人的症状来看,活不过三天了。”
柳三哥道:“啊,三天?”
南海药仙道:“也许还不到三天。”
柳三哥道:“药仙爷爷,求你救救他,他是飞天侠盗丁飘蓬啊。”
南海药仙狡黠地一笑,道:“小帅哥,你当我眼睛瞎啦,他当然是通缉犯丁飘蓬喽。我可从来不问我的病人是谁,你知道么,越问越麻烦,越问越缠不清,还问出祸水来。权当不知道,我从不顾问病人的身份,只问病人的病情,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行规,知道不。这一点,大老板最清楚,只要你能付我的医药费、出诊费,我就治,否则,一概免谈。老朽管不了那么多,多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东奔西跑,养家糊口,你说罪过不罪过!可有人管过我么,要是老朽没那点儿祖传医术,早就饿死沟壑,给狼吃啦。”
柳三哥道:“药仙爷爷,救救他,求求你。”
南海药仙道:“救他是我的本份,不用你求。我是只认钱,不认求。求有用么,见个美女,求她跟你结婚,成么!即便结了婚,美女变心了,你求,有用么?全没用。有时要学会放手,潇洒一放,麻烦皆休。”
柳三哥见南海药仙虽然扯得太远了,倒也十分有道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南海药仙看着他,道:“小帅哥,年轻人老叹气可不好,得快活一点,乐能养生,悲则丧气。我救不了他了,可我这儿有三粒丸药,叫南海极乐延命丸,是用白鲸、虎鲨、飞鱼的精血与百味草药调制成的,每隔十天服用一粒,三粒药丸可延缓死亡一个月,而且,死时将没有任何痛苦,红光满面,宛如活人一般。可千万不要将这事告诉他,若是他知道了,可能就活不到一个月了。人有许多病,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为小兄弟好好准备后事吧,他醒了爱吃啥,就给他做些啥,哎,年纪轻轻就将命丧黄泉了,可惜可惜,却让我这糟老头子活在世上遭穷罪,这大概叫恶人磨世界吧。”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瓶,拔开塞子,将三粒“南海极乐延命丸”倒在手心中,只见药丸象黄豆大小,颜色乌黑,却清香馥郁,整个房间都洋溢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让众人看了看,又收入瓷瓶,放在桌上,道:“这就是‘南海极乐延命丸’,我花了三年时间,熬制了这三粒药丸,药材采买,也极不易啊。”
柳三哥道:“药仙爷爷,丁飘蓬难道真没救了?”
南海药仙一边脱着白袍,一边道:“老夫已是回天乏术了,惭愧惭愧。”
柳三哥望着丁飘蓬连连叹息,南海药仙对老龙头道:“大老板,我可要去温州行医了,为你耽误了温州的客户,够意思吧。”
老龙头笑道:“够意思,够意思。”说着,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五张汇通票号的银票,每张银票两万,共计十万两白银。
南海药仙眉花眼笑地收下了,道:“谢谢,今后,只要大老板吩咐一声,我老南海水里火里在所不辞。”
并对南海仙子道:“仙姑,给病人端水喂药。”
南海仙子道:“是,老爷。”声音居然又年轻又娇嫩,令众人俱各一呆。
南海仙子在准备汤水,手脚轻灵,与她肥胖的身躯很不般配。
南海药仙脱下白袍,穿上百衲衣,将银票收入怀中,又掏出来仔细端详,又收入怀中,生怕掉了。看得小二捂嘴直乐。柳三哥低声道:“笑啥笑,跟你一个脾气。”王小二道:“他把钱看得很重,谁把钱看轻了呀!你是有钱,才看轻呀。”
柳三哥道:“我哪来钱呀。”
王小二道:“你哥老龙头是天下首富,只要你开口,他就给,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哥,也会把钱看成土了。”
南海药仙道:“看,仙子已将一粒南海极乐延命丸喂入病人口中了,一会儿,病人就会醒了,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他病好了,三粒药丸只有活三十天,记住,每隔十天服用一粒。好了,老朽告辞了,小帅哥,请把药收好罗。”
柳三哥道:“药仙爷爷,能不能再多给几粒。”
南海药仙道:“多给可以,多吃无一益而有百害,多吃也只有活三十天,并且,在临死之前的七天,会痛苦异常,全身溃烂,惨叫不绝,生不如死,那是万万划不来的。小帅哥,少不足,中可用,多则过。还是孔夫子的中庸之道好啊。”
南海药仙拄起乌木拐杖,南海仙子背起药箱,臂弯上挎着白袍,尾随着主人往外走。走到门口,南海药仙站住了,转身道:“大老板,倒并非毫无办法可想,还有一线生机。”
老龙头道:“真的?”
柳三哥道:“一线生机?”
南海药仙道:“是,可以去找找我那精灵古怪的曾孙,他现在在云南采药游学。他不是叫手到病除南不倒吗,有时还真给他治好过几例绝症。不过,这小子太骄傲,我看着他就来气,我是说你们想试的话就去试,不想试就算了,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还好,他要价倒不高,有时还不要钱,我最讨厌的是他对银子的态度,不尊重银子,好象银子会害他似的,你不理银子,银子不理你,这点道理都不懂,真是枉长白大了。古人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湖上的俗话说得过分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想想也有些道理。可他就是不肯帮着老朽挣钱,只知道去钻医药上的牛角尖。世间的牛角尖不要太多哦,人只要钻上一个,就会倒一辈子的霉。我怎么劝也劝不住,这小子,人小主意大,没个治。你们找他去治病,有一点十分重要,千万别说是我叫你们来找他的,否则,他就会甩手不干了,会叫你们去找我,我的病人他绝对不会接手,好象我不是他的老祖宗,倒象是他的仇人似的。这小子的心可狠了,有点象我。你们去试试也好,要是他治不好,嘿嘿,看他还敢不敢叫难不倒了,世上有难不倒的事吗?没有!老天爷要么不难你,只要一难就难倒你。活该,看你夸下的海口吧,羞死你,谁让你不听话的。”
南海药仙末后象是在自言自语,向众人挥手微笑,走了。门口南海仙童佩着长剑,趣÷阁挺地站着,非常绅士。他真高啊,头顶几乎要碰着房椽了。他伸手去扶南海药仙,南海药仙却道:“我又不老,你扶我干吗。”
南海仙童道:“老爷,不是老不老的问题,这是下人份内的事,这是一种姿态。”
说着,伸手搀着他的腋下,主仆二人踽踽而去。南海药仙并不矮,身高却也只在仙童的胸口。
这南海仙童与仙子,看起来非常俗,却显得格外的忠诚、谦卑与尽职,举止间竟然衍出了几分仙氛。
***
南海药仙前脚刚走,丁飘蓬就打着呵欠,从床上坐了起来。柳三哥等人俱各面面相觑,十分惊讶。
丁飘蓬伸着懒腰,道:“这一觉我睡得好香啊。”
王小二道:“还香呢,把人吓死。”
丁飘蓬见了老龙头,便从床上起来,拱手一揖道:“龙头大哥也来了,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老龙头笑笑,道:“丁大侠,客气啦,免礼免礼,快躺下。”
王小二忙上前扶住,道:“你知不知道在生病?”
丁飘蓬道:“知道呀,今儿精神真好,可能病治好了,是三哥治好的。”
他见柳三哥无精打采的模样,道:“三哥,我饿了,真想好好吃一顿啊,还想喝点酒。”
柳三哥道:“小二,快去做菜,咱们哥几个好好喝几杯。”
王小二应了一声,去厨房忙乎了。
老龙头在案头写信,然后出去了一趟,回来后道:“我已给昆明、大理、丽江、昭通、西双版纳各分舵发了信,要求查找手到病除南不倒。如查找到,同意来南京或洛阳,请其立即启程,越快越好,并请告知本舵主。”
柳三哥问:“如果他不愿前来呢?”
老龙头道:“我是考虑到了,象他这样身负绝技的人,往往脾气古怪,不通情理。这事难办了。”
柳三哥沉吟道:“那我们明天就去云南找他,求医求学求婚,都是要靠求的,哪能气指颐使呢,要是他不高兴,就不会尽心尽力为飘蓬治病,那病就治不好了。只是烦请兄长,能及时将南不倒在云南的具体地址,用信鸽传书告诉在下,这样,在下就能节省很多时间,少走许多冤枉路,直接到地头找到他了。”
老龙头道:“兄弟的办法甚好,我会让云南水道的弟兄一旦找着,暗中紧盯不放,及时将他的移动地址,告诉我,然后再转达给兄弟。”
丁飘蓬叹口气,道:“又是在为在下操心了,龙头大哥,这几个月来,你也受累了,没个消停。三哥,不知在下有句话,该不该说?”
柳三哥笑道:“咦,飘蓬也会客气了,想说就说。”
丁飘蓬道:“好,那我就说啦。”他对老龙头道:“龙头大哥,你最大的心愿是啥?”
老龙头道:“最大的心愿是要柳三哥来接我的摊子。”
丁飘蓬道:“我也听小龙头说起过,我想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你说好不好?”
老龙头一拍大腿,道:“好极好极,多谢丁大侠。我和三哥是兄弟,听说,你和三哥也已结成了异姓弟兄,这不,你自然就成了我的兄弟,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我的三弟。三弟是该帮帮大哥的忙啊。”
丁飘蓬道:“好,我帮,帮定了。”
形势急转直下,柳三哥一时没了主张。丁飘蓬道:“三哥,接下这摊子吧,小弟求你了。”
柳三哥道:“不行,我自由自在惯了,接下这摊子,我就没有自由了。”
丁飘蓬道:“你不接是不是?”
柳三哥道:“是。”
丁飘蓬道:“你要是不接,也行,从今儿起,我拒绝你的治疗,不吃任何药物,你说要去云南找南不倒,那你要去自己去,我啥也不去了,就在这儿呆着,你就是把南不倒找来了,我也不要他治病,把他赶出门去。”
丁飘蓬说得一脸认真,绝不含糊,丁飘蓬说话从来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从不食言。
柳三哥道:“你在逼宫。”
丁飘蓬道:“随便你怎么说吧,你把自己当成闲云野鹤,快活是快活,其实是暴殄天物,把聪明才智全浪费了;你把三十六条水道管起来,多为世人做点好事,辛苦是辛苦,可得益的人就多了,最好再为穷人做些善举,那就更好了。我既是为大哥着想,也是为穷人着想。完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说完,他把头别了过去。
老龙头拊掌大笑,道:“三弟说的一点不错,可病还是要治的。”
丁飘蓬道:“算了,不治了,不答应不治。”
柳三哥连连摇头,沉吟半晌,道:“既然飘蓬这么说了,看来,我要不管是不行了。不管,他就以死来要挟了。大哥,这样行不行,总舵的瓢把子还是由你长子——劈波斩浪龙长江来担当,他为人稳重,经验丰富,思路缜密,兢兢业业,由他统领全局,负责日常调度,十分合适。在下就做个军师吧。可帮着他出出主意,参谋参谋,若遇突发事件或危机,在下会亲自出马,把事情摆平。一年之中,在下有一个月与龙长江共事,要是没有什么要事,平时,我还是喜欢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游山玩水,漂泊江湖,就以信鸽书信往返,与龙长江共同管理水道。飘蓬,这样行不行。”
丁飘蓬道:“我不知道,你问龙头大哥,大哥满意了,就算行了,大哥不满意,就是不行。”
老龙头大悦,道:“这样也好,可不能太委屈三哥了,那就这么定了。我老龙头是该交班了,累啦,可真累透完啦。在这件事上,我还得谢谢三弟呢,要没有三弟逼宫,还不知道拖到驴年马月去了呢。”
柳三哥道:“还有,要严守秘密,对外界不要透露我的姓名,更不能透露飘蓬的姓名。而且,江湖传说中的,我与大哥是结拜兄弟的事,要矢口否认。我与飘蓬行走江湖,四处惹事,如若牵连到水道,便十分不利,常言道‘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决不能因我俩犯禁的事,连累了水道的合法生存。说起军师,就说叫绍兴师爷赵财宝,绍兴府会稽县吼山镇人,年约四十。本朝无论是京师还是地方,不是到处都有绍兴师爷在管刑名钱粮吗,三十六条水道的军师,也是绍兴人,就叫赵师爷吧,每次议事,我会改扮成赵师爷与帮中兄弟见面。希大哥谨记。”
老龙头道:“好,好极。有两位贤弟暗中相助,三十六条水道的长治久安,可以高枕无忧啦。”
柳三哥对丁飘蓬道:“这下你开心啦。”
丁飘蓬笑道:“马马虎虎。”
柳三哥问:“病还治不治?”
丁飘蓬道:“治,当然治啦。”
柳三哥问:“去不去云南?”
丁飘蓬道:“去,当然去啦,听说玉龙雪山很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