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马车在雪原上飞奔,昆仑追风黑骏马四蹄翻花,车后雪尘滚滚,马车仿佛凌空腾飞一般。
马好,车也好,那辆轻便马车,四轮飞旋,只发出轻微的嗖嗖声,车身看似陈旧,却在高速飞奔中,显得异常坚固,安如磐石,在飞奔中没有颠簸,只有起伏,晃晃悠悠间,真如坐飞船一般,舒适怡神。
净空发痴叫不醒是头一遭坐这**车,他坐在车顶,手抓住车座靠背,乐得哈哈大笑,呼道:“爽,真爽,老衲有腾云驾雾,羽化登仙之感啊,一会儿功夫,就将白毛风等人全给甩得没了影子,了不起,真了不起,你说呢,假三哥,这马儿是从哪儿淘来的,真是一匹少见的神驹呀。”叫不醒拍拍柳三哥的背,呼道。
柳三哥垂着头在昏睡,没理会。
叫不醒道:“怎么啦,假三哥,你是真睡,还是假睡?有一点老衲十分钦佩,你虽武功不咋的,可胆子却不小,在性命交关之际,亏你还睡得着,胆子可与柳三哥一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武功却相差得太远啦,简直是十万八千里呀。喂,假三哥,醒醒,跟你说话呢。”
叫不醒抓起柳三哥的手,一探脉息,觉得脉象离乱,脉息衰微,吃了一惊,知道假三哥病得不轻,已是元气不支,昏厥了过去。于是,不假思索,忙将右掌贴在他背心,催动一股元阳真气,缓缓送入柳三哥体内。
马车还在飞奔,柳三哥苍白的脸上渐渐红润起来,神智苏醒,他抬头一看,见叫不醒正在为自己输送真气,道:“谢谢。”
叫不醒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假三哥,你客气了。”
柳三哥也不多说,往身后看了看,见没有追兵,便道:“大黑啊,停一停。”
大黑放慢了速度,缓缓停下。
柳三哥从车上下来,叫不醒从车顶跳下,问:“假三哥,怎么不走了?”
柳三哥道:“我想进车内睡觉,我这病,全靠睡,睡好了,才能好得快。这叫三分药,七分养。”说着,三哥掏出怀中的葫芦,拔开木塞,喝了两口补血养心鹿神液,又将葫芦收入怀中。
“睡觉?白毛风等人正从后面追来,你还有心思睡觉!你的胆子也太大啦。”
“我在车内睡觉,马儿会管自飞奔。”
“这马儿不用人赶车?”
“不用。你也进车内休息一会儿吧,马车外怪冷的。”
叫不醒道:“没人赶车的马车,我可不敢坐,不知道啥时候车毁人亡,死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老衲可受不了。”
柳三哥笑道:“哈哈,这倒也是,既然如此,就劳烦你屈尊做一阵子车夫?”
“我不是车夫,我是和尚,我不能做车夫,也不会做车夫。”
柳三哥道:“得得得,我来做车夫,你进车内歇一会儿,如何?”
叫不醒一拍脑袋,道:“不行不行,记起来了,我不能走,还得去找龙卷风算账,非要他认错不可,老衲名誉玷污事小,少林寺名誉玷污事大。假三哥,祝你一路顺风,老衲失陪了。”
言毕,单掌一揖,身形略晃,没入道旁深林。
柳三哥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转身进入车厢,关上车门,打开车厢前窗,对大**:“大黑,我要睡一会儿,往北,中速前行。”
大黑呜溜溜一声长嘶,便又开始向前奔驰,它的步态既优美又轻盈,马车辚辚,象是在雪原上飞翔。
柳三哥拥被躺下,觉得好累好累,不久便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第三天清晨了,觉得神清气爽,一提丹田真气,居然有一缕真气已能冉冉升腾,大喜,便盘腿坐起,调匀气息,运行了一个周天。身体若是按这样的速度复原,再过四天,料想已能基本康复了。他时时记着七天后的七龙堂之约,南不倒如今怎样了呢?
不想不揪心,一想真揪心!当务之急是养好伤,只有养好了伤,才能去救她。
柳三哥推开前窗,见大黑还在匀速奔驰,马身上蒸腾的汗气,凝结成了白霜,通体银白,黑骏马竟变成了一匹白骏马。
他轻轻“吁”了一声,大黑缓缓站住。
三哥十分心疼,打开车门,下了车,将马车赶到路旁,卸下大黑的笼头,打开车后的储物箱,取出铁桶、饲料,给大黑喂食。
然后,点起篝火,煮了一大锅小米粥,端张矮登,坐在篝火旁烤火喝粥。
煮好的小米粥锅子,放在雪地里,开着锅盖,吹凉。
大黑吃一会饲料,便在篝火旁溜达一圈,身上的冰霜逐渐融化,又露出了一身乌黑油亮的皮毛,等到小米粥凉了,三哥将大半锅粥倒进大黑的饲料桶里,大黑一头扎进桶里呼吃呼吃的喝起来,三哥清楚,小米粥是大黑的最爱,这是三哥对大黑的犒劳。
大黑喝两口,便抬起头看看三哥,呜溜溜嘶叫两声,表示感谢。
雪原丛林,渺无人烟,羽毛艳丽的野鸡十分大胆,成群结队,在雪地里觅食,三哥食指蠢动,手臂一扬,一枚柳叶镖飞出,野鸡中镖,三哥起身,从马车内取出榛蘑,做了一只野鸡炖蘑菇,美美的饱餐了一顿,至此,三哥觉着精神大长,只是左臂动作要格外小心,动作一大,左肩刀口便隐隐作痛,若要刀伤痊愈,止少也须十来天吧。
他用布带结个套子,挂在脖子上,左臂伸进套子里,免得到时候,左臂乱动,肩头伤口开裂。
七天后,肩头伤口是好不了的,不过,只要自己内力恢复了七八成,仗着自己的剑上功夫,去七龙堂救南不倒,成功的把握还是有的。
七天之约,牢记心头。
为什么白毛风要与自己约定在第七天的子夜,做最后的交易呢?
对了,刀疤五爷鬼见愁等人身上带伤,没有七天的时间,鬼见愁等人的伤好不了,他的七杀天罡阵就无法布阵对敌,七天后,鬼见愁等人便能痊愈上场了,等待自己的便是七杀天罡阵。
七杀天罡阵是死亡之阵,世上任何高手,都无法从天罡阵中全身而退,二十五年前,江湖第一高手,祁连刀神齐大业,死于此阵,二十五年后,等待自己的莫非也是相同的结局么?!
即便是死亡,自己也必须去赴约,否则,白毛风就要撕票了,对嗜血的白毛风来说,撕个把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南不倒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即便是死亡之约,自己也必须去赴约。
况且,到时候,我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七杀天罡阵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没布阵,我就大打出手,他一旦张网布阵,我就开溜走人,不跟他来硬的,专跟他来不软不硬的,千万不可逞强恋战,一旦陷入天罡阵中,那就麻烦喽。
对了,我得提前一天到七龙堂去,还可在暗中见机行事呢。
谁胜谁负,谁死谁活,哼,咱们走着瞧吧。
柳三哥是个乐天派,此刻,只觉得野鸡炖蘑菇的味道好极了,他细嚼慢咽,连最后的一口汤都没拉下,全喝尽了。
约摸歇息了三个来时辰,柳三哥苍白的脸颊红润了起来,估摸内力已恢复了约有三成,大喜,收拾起炊具,将大黑套上马车,爬上车座,掏出怀中的葫芦,喝了两口“补血养心鹿神液”,挥动鞭儿,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北走。
去哪儿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摆脱白毛风等人的追杀,让身体尽快康复,在恢复体力的六天中,最好不要有恶战,否则,到第七天,自己的体力依旧会糟糕透顶,根本无法与白毛风等人交手对抗。
如今,白毛风肯定会紧盯着自己不放,穷追不舍,趁着自己身负重伤的当儿,恨不得立时灭了自己。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可惜,白毛风等人的马是凡马,就是把马腿跑断了,也追不上大黑,若要追上大黑,还得紧跑十个时辰。
七天之约,是当初白毛风在自己没有受伤时放的话,后来,情况变了,他一定对自己定的“七天之约”,悔恨不已吧。
柳三哥爱马,也懂得用马,他得让大黑缓口气儿,起初一个时辰,让大黑悠悠的走,接着,便是中速奔驰,用这种速度,大黑能跑上三天三夜,对大黑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今儿天气好,晴朗无风,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是东北少有的好天气,柳三哥抱着鞭杆儿,听着大黑踩冰踏雪的蹄声,在车座上打盹养神。
第四天傍晚,马车来到一个叫沙河镇的地方。
沙河镇坐落在松花江畔,人烟稠密,店铺林立,时值向晚,人家屋顶的烟囱冒着炊烟,人呼马嘶,好不热闹。
柳三哥估摸,大黑这一跑,已将白毛风等人甩得远远的了,没有一天两天,是不可能赶上自己了。
也许,白毛风等人会打道回七龙堂了,再有三天,我自会去找他们,他总得回去准备准备吧。
今儿晚上,就在沙河镇过夜吧,如今,我的功力已恢复了四成,睡个好觉,也许,明儿功力能恢复到五、六成,从明儿开始,我该往回跑了,争取在第六天赶到七龙堂。
柳三哥赶着马车进了沙河镇,镇口的大街上客栈林立,沿街客栈的伙计纷纷上前揽活:“爷,住店吗?我家客栈特温馨,宾至如归,价廉物美,来吧,爷,大爷。”
柳三哥摇摇头,伙计指的这家客栈,从门面上看,客栈不小,棉布门帘脏兮兮的,可想而知,客房里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柳三哥最怕脏,当然不会去住。
见三哥摇头,客栈伙计怏怏离去。
又有客栈伙计上前招呼道:“大哥,住我家客栈吧,客房雅静,饭菜可口,晚上还有小妞陪您老解闷呢。”
柳三哥笑笑,摇摇头道:“好是好,可惜没钱。”
店小二道:“嗨,大哥,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藏的,要想得开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柳三哥摆摆手,赶着车走了。
第三个客栈伙计上前招呼,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瘦瘦的,道:“客官,来来来,进客栈看看,满意就住下,不满意你走人,看看嘛,没关系,本客栈设施齐全,该有的全有,没有的也有,客房雅洁,餐厅气派,澡堂热乎,马厩宽绰,热情招待,体贴周到,只有你没想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客官,不信试试,包你满意。”
人长得精瘦,嗓门儿却又响又粗了,正在长身体头上。
柳三哥看着这少年,笑道:“小伙子,好口才呀。”
少年见客人笑了,知道有戏,一高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也笑道:“好啥好,成天就说这几句话,真没劲,不过,客官,赏个脸儿,在我家客栈歇脚吧,小人不敢蒙骗客官,我家客栈确实不错。”
“你叫啥呀?”
“都管我叫小顺,就叫小顺吧。咦,你的左臂有伤啊?”
柳三哥道:“轻伤,没啥。”
“没啥就好。”
柳三哥抬头看看少年身后客栈的招牌,见黑漆招牌上,书写着四个溜金大字“聚仙客栈”,那四个字是行书,写得龙飞凤舞,瘦挺潇洒,在僻远的东北,能看到如此漂亮的书法,还真不易,落款写着“井泉小野醉书,某年某月”。
柳三哥道:“这字写得真漂亮,写字的人象是日本人呀。”
小顺道:“是啥日本人呀,客官,字是我家老板写的。”
柳三哥道:“哟,好字,不简单,也许,老板跟日本人有些瓜葛吧。”
小顺道:“被客官这么一说,保不准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呢,反正老板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七八年前才来到沙河镇的。”
“老板是闯关东的山东人?”
“我爹是,老板是不是就不知道了,有一次,我想讨个近乎,问老板,老家是不是山东的?嗨,结果,被老板好一顿训,没给好脸色看。真奇了怪了,随便问问嘛,有啥大不了的呀。嗨,扯远啦,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客官,你老今晚就在我家客栈歇了吧。”
柳三哥跳下车,打开车门,取出一只包袱,在肩上一扛,道:“行,就冲着你的好口才,我在聚仙客栈歇了。小顺,可得把我的马喂好了。”
小顺道:“这个自然,马不喂好,明儿怎么赶路呀。爷放一百二十个心。”
小顺高声招呼客栈杂役,将马车牵到后院马厩去,转身带着柳三哥,掀开棉门帘,进了客栈大厅。
大厅内烧着炉子,暖洋洋的。柜台内账房在算账,账房身后站着个五十余岁微微发胖的富态老人,两鬓斑白,面色红润,穿着件紫色锦缎棉袍,手上戴着只红宝石戒指,见有客人来了,上前抱拳作揖,道:“欢迎贵客大驾光临。”
小顺道:“客官,这是我家沈掌柜。”
柳三哥也是抱拳一揖,道:“沈掌柜客气了,不知可有雅静些的客房?”
沈掌柜道:“有,有,小顺,你带客官去西院客房歇息吧,那儿安静。”
小顺道:“是。”
沈掌柜又对柳三哥道:“客官需要些啥,尽管吩咐伙计小顺,不必客气。”
“敢情好。”
沈掌柜见柳三哥脖子上套根布套子,左手挂在套子里,便问:“客官的膀子受伤了?要不要请个郎中看一看呀?”
柳三哥道:“不用,栽了个跟头,左臂伤筋了,骨头没伤着,过两天就好。谢谢关照。”
沈掌柜打量着三哥身上的羊皮袄,道:“客官,大冷的天,出门在外,穿一件短羊皮袄,不抗冻啊,东北的风,硬得象刀子,得买件齐膝长的羊皮袄穿才行呀。”
柳三哥笑笑,道:“没事,能对付。”
沈老板叹道:“毕竟年青啊,象我这把年纪的人,要穿得象你这般单薄,到室外去转悠一天半天,回家就要一病不起喽,年纪不饶人啊。”
沈掌柜问:“客官去哪儿?”
柳三哥道:“收山货。”
沈掌柜问:“从哪儿来?”
柳三哥开玩笑道:“沈掌柜在盘查可疑人员吧?”
沈掌柜有些不好意思,道:“岂敢岂敢,随便问问。”
柳三哥笑道:“其实,说了也没啥,从长春来。”
沈掌柜道:“噢,远客远客,离家老远啦,这儿已是伊兰县界,往北是小兴安岭。”
“伊兰县界?”柳三哥吃了一惊,恩公欧阳原就在此县呀,不过,此刻,他没时间去找欧阳恩公,他要好好睡一觉,明天要赶回七龙堂,去救南不倒。
沈掌柜揣摩道:“莫非客官在伊兰县有事要办?”
“没,没有。”
“要有事办,尽管开口,我是本县的老人啦,人熟路熟,办事方便。”
柳三哥搪塞道:“没事没事,谢谢沈掌柜关心。”
轮到三哥举止有些失措了,他没话找话,道:“对了对了,客栈门匾上的四个字‘聚仙客栈’,写得真漂亮,是沈掌柜的墨宝吧。”
沈掌柜面有得色,道:“哪里哪里,谬奖谬奖。”
柳三哥道:“沈掌柜这一手好字,要是放在京城琉璃厂,能卖个大价钱呀。”
沈掌柜面色微微一变,旋即哈哈一笑,改口道:“其实呀,匾上的字,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写的,确实风格别致,独树一帜啊。哎,小顺,呆着干啥,快带客人进客房休息呀。”
柳三哥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道:有点怪呀,我一提北京琉璃厂,沈掌柜怎么就有点紧张呢?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极其柔软敏感的角落,大约我无意间的一句话,触痛了沈掌柜的心事吧。
柳三哥打个哈哈,拱拱手,别过沈掌柜,跟随小顺去西院客房,穿过成排客房人声嘈杂的廊道,拐过几幢房,进了西院,立时显得十分雅静,这是一个四合院,庭院正中有一角假山,体量不大,叠得倒也颇具山林气概,北屋、东屋、西屋俱各黑灯瞎火,还空着呢。
打开北屋的门,屋内温暖宜人,火墙与炕早烧得热呼呼的。小顺点亮灯,房间分外洁净,房内陈设简单,一铺炕,炕上正中摆着一张炕桌,一边叠放着被褥枕头,屋里放着几张凳子,西墙边上,立着一口衣橱,柳三哥将包袱放入衣橱内,在炕沿上一坐,小顺则端茶倒水,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
柳三哥从怀里掏出十个铜板,赏给小顺,小顺乐呵呵地道谢收下。
柳三哥道:“小顺,坐,我有事问你。”
“爷,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小人能办到的,定当效力。”
“刚才你说匾上的字是沈掌柜写的?”
“没错。沈掌柜平时也不见他给人写过字,这字是两个月前,我看着他写的呀。”
柳三哥道:“刚才,他却说是一个朋友写的。看来,他在撒谎。”
小顺道:“我真纳闷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这种事有啥好撒谎的呀。”
柳三哥道:“俗话说得好,不顺心事常七八,可与人言无二三啊。”
小顺道:“怪怪的,闹不清。”
柳三哥问:“你发觉没有,好象沈掌柜对我特别关照呀,对别人也这样吗?”
小顺道:“沈掌柜对客人都很好,对别人也一样,他说,客人是咱们的衣食父母。”
柳三哥道:“看来,沈掌柜经营有道,客栈的生意不错吧。”
“特别好,回头客多。”
柳三哥话头一转,问:“沈掌柜养鸽子吗?”
小顺奇道:“客官,你问这个干嘛呀?”
“随便问问,怎么啦?不能问吗?”
小顺道:“这有啥不能问的,只是客官怎么突然问起鸽子来啦。”
柳三哥道:“你没发觉吗,我车顶上有鸽窝,也喜欢养鸽子。在客栈门口,就见有鸽子飞进客栈去了,因此随便问问。”
小顺道:“养。而且,还是沈掌柜夫妇自己动手养,不许下人碰一碰,他住在东院,养着五六只鸽子呢,闲杂人等概莫能进。”
“沈掌柜家有几口人?”
“夫妻俩,老婆比他小十来岁。”
“有子女吗?”
“不清楚。听说有,在福建广东做生意呢。沈掌柜的脾气非常好,只是身世是个谜,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在沙河镇一呆,就是八年,安分守己,是个本分人。对了,客官,晚餐你是在客房用呢,还是去酒楼。”
“我想在客房用。”
小顺问:“想吃点啥?”
“酒,米饭,花生米,半斤牛肉,一碟酸菜炒肉片,一碟肉丝跑蛋。”
“好,我去去就来。”小顺即刻出门办吃的去了。
一会儿,有人敲门,柳三哥道:“小顺,敲啥门呀,进来吧。”
“我不是小顺,我是掌柜的。”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沈掌柜笑呵呵地进来了,道:“怎么样,这客房还雅静吧?要不满意,我再给客官换房?”
柳三哥道:“不用不用,这客房真不错,真好,还烦劳沈掌柜的亲自来查看,不好意思呀。”
沈掌柜道:“客人是衣食父母啊,可不敢得罪。既然客官满意了,我就不打搅了,磕扰磕扰。”
掌柜的拱手别过,出去了。
沈掌柜的前脚刚走,小顺提着食盒来了,将吃喝的放在炕桌上,就要告辞,柳三哥道:“小顺,别走,陪我喝两盅,一个人喝酒,真没劲。”
“这,这可不行呀,客栈的规矩,伙计不能陪客人喝酒。”
“你怕啥呀,沈掌柜责怪下来,有我给你顶着呢,你要不陪我喝,我就去沈掌柜那里告你怠慢客人。”
“那可使不得,你老要一告,我的饭碗可就砸啦,喝就喝呗,要是掌柜的问起来,我就说,客官硬要拉我陪着喝两杯,我是实在脱不了身,行吗?”
“当然行。”
“咱俩一言为定啦。其实呀,我啥爱好也没有,喜欢的就只有酒。”
说着,小顺摆放碗筷杯盏,斟上酒,就要喝。
柳三哥道:“慢。”他取出银筷,将食物酒水一一用银筷检测一遍,见没有毒药反应,方始举杯对小顺道:“来,咱哥俩干一杯。”
小顺不乐意了,哆哝道:“原来,爷是怕我下毒,才拉我陪你喝酒呀!”
柳三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酒菜要是有毒,也不是你小顺下的,是做这酒菜的人下的毒。”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下毒?好人坏人,能看得出来吗?”
“我会看相,能看出来。”
“真的?看相这玩意儿可信吗?我看玄乎。说句实在话,我小顺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好人。”小顺眨着乌黑的眼睛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顺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爷,你的疑心病,根本是多余的,小顺虽然没出息,却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聚仙客栈餐厅的人,就是再穷,也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爷,你老就放心吧。”
柳三哥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妙,小伙子啊,江湖凶险,安全第一啊。得,这杯酒,算是我的赔罪酒,咱哥俩把它干了吧。”
小顺见酒就乐,抓起酒杯,道:“客官你先别喝,看我小顺喝了没事再喝,所有的菜,你先别吃,我小顺吃了没事再吃,免得客官疑神疑鬼,连美酒佳肴的味道也品不出来了。”说着,一仰脖,咕咚一声,把一杯酒全干了,又在每样碟子里夹了菜,管自大嚼起来。
小顺笑道:“这一下,客官放心了没有?”
柳三哥道:“放心放心,说句良心话,我这人嘛,胆子生来就小,疑心生暗鬼,常常搞得草木皆兵,有时想想,自己都觉着好笑,可没法改,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小顺道:“人的脾气是天生的,没个改。”
三哥哈哈大笑,也把杯里的酒干了。
小顺斟上酒,道:“嗨,客官,我这人呀,跟你正好相反,胆子特别大,就怕一件事。”
“啥事?”
“挨饿。若是让我饿三天,我啥事儿都敢干。”
三哥道:“是嘛,民以食为天嘛。”
小顺道:“客官,吃菜呀,吃,没毒,哪有那么多坏蛋啊,哼,坏蛋若是遇上我小顺,讨不了好去,我小顺可不是好惹的。来,干,这杯酒,祝客官一路顺风,心想事成,生意兴旺,财源茂盛。”
“谢谢。”
他俩又干了一杯,小顺脸红了,脖根儿也红了,一个劲儿的劝酒,他道:“这烧酒是纯高粱醸的,度数高,足有六七十度,号称一壶倒,意思是再好的酒量,喝了这一壶,也得醉倒。不是小顺吹,我人小酒量大,别说这一壶酒,就是连干两壶,也休想醉倒我小顺,信不信,客官,咱爷儿俩再干一杯。”
小顺也不等三哥举杯,又是一仰脖子,干了一杯。他道:“不怕客官笑话,小顺我就好这一口,要么不碰酒,只要一沾上,非得喝个尽兴,请客官多多包涵,要是老板责怪下来,一定得美言几句,小顺费话多,却不敢放肆,客官总是客官,衣食父母嘛,小顺就是灰孙子,就是喝醉了,也他妈的是灰孙子。客官要小顺干啥,小顺就干啥,交我这样的朋友,绝对够意思,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是埋汰我,我他妈的连皇帝老子也不买账。”说着,咕咚,又干一杯。
三哥笑道:“小顺,你醉了。”
小顺斟上酒,道:“醉啥醉,这叫话多,不叫醉。酒这玩意儿,一落肚,不知道咋搞的,话就多了,说的全是知心话,没一句虚头巴脑的费话,全是掏心窝子的真心话。信不?”
三哥道:“信,我信。”
小顺往嘴里丢了几粒花生米,道:“客官,爷,你刚才说沈掌柜是不是特别关照你,我说他对客人都一样,现在看起来,沈掌柜对你还真是格外关照呀。”
三哥道:“何以见得?”
“刚才我去买酒菜,沈掌柜在走廊上碰到我,问:干啥去?我道:长春的客官要我去办酒菜。沈掌柜问:长春的客官是赶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对吗?我道:是呀,怎么啦?沈掌柜道:没啥,随便问问,马是黑色的吗?我道:是,是黑色的。沈掌柜道:通知马厩的马夫,不要把客人的马与马车搞混了。我道:混不了,小的记着呢。沈掌柜道:那就好,你走吧。小人现在想想,这事儿有点怪,我来聚仙客栈有三个来月啦,掌柜的从来不顾问马厩的事,今儿却格外关心起来,好象对客官你,是有点特别关照呀。后来,我办完酒菜回来,刚进西院,就见沈掌柜从你房里出来,当掌柜的走到假山旁时,假山阴影里又闪出一条汉子来,那人长得虎背熊腰,面目没看清,反正从来没见过,掌柜的对他附耳道;你就住西屋吧,先歇着,到时候再说。那客人点点头,也不作声,也不带行李,管自进了西屋。掌柜的见我来了,微微一愣,问道:小顺,干啥去了?我道:给长春的客官办酒菜去啦。掌柜道:可得上点儿心,把客人伺候好了。我道:这个自然。说罢,掌柜的管自走了。哎,爷,我怎么总觉得那条陌生汉子,阴气逼人呢,心里瘆得慌呀,”
柳三哥道:“别疑神疑鬼了,晚上可不许吓唬人,我胆子小。”
顺子笑道:“不好意思,小人忘了。爷,掌柜的到你屋里来干啥呀?”
柳三哥道:“他问我,对客房满不满意,我说满意极了。”
小顺皱着眉头道:“你说,那陌生汉子是干啥的呢?”
柳三哥笑道:“住店的呀,还能干啥。”
小顺子道:“掌柜的跟陌生汉子咬耳朵干啥呀,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要瞒着旁人呀,我看不是好事。”
柳三哥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也许,汉子想要个姑娘陪夜,托掌柜的找呢,也是人之常情,这又不是光彩的事,怎能大喊大叫呢,说你小,还不服气。”
小顺子噗哧一声乐了,道:“对了,大老爷儿们,骚不拉几的,离不了那事儿。你这么一说,小顺心里透亮啦。哎,爷,你要不要小妞,喜欢胖的,还是瘦的?小人给你去找个来。”
柳三哥道:“累了,不要不要。小顺,世间啥事儿都是有因果的,点破了,就不稀罕了。”
小顺道:“那倒不一定,爷,人与人的事,还真说不准,有些人见着就顺眼,特别合得来,好说话,也愿意为他帮忙出力,这就是缘分,就象咱爷儿俩,一见如故,特别投缘;有些人见着就讨厌,越看越不顺眼,话说不到一起,办事儿,总是绊手绊脚,不是你坏了他的事,就是他坏了你的事。你说,这有因果吗?没有。”
柳三哥道:“得,年纪轻轻,说的话,却象个上了岁数的人。这样的事,有是有,不多。”
小顺醉了,也忘了客套,只管往自己杯里倒酒,喝酒。他道:“别看我岁数小,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啦,什么人头没见识过,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呀。”
“说你胖,还喘起来了。”
小顺道:“爷,你看得起小顺,小顺就跟你多说几句,你可不能跟旁人说呀。”
“这个当然。”
“千万守口如瓶,严守秘密呀,爷。”
“知道了。”
小顺压低嗓门,道:“我杀过人。”
“啊,杀过人?!”柳三哥甚感意外,惊道。
“别怕,我杀的是该杀的人,是虎山关牢城里虐待犯人的牢头禁子与官兵,哼,倒在我刀下的,少说也有五六个。”
“喔,是嘛。”柳三哥看着小顺稚嫩的脸,还是个孩子啊,真有些难以令人置信。
小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吧,我小顺从不吹牛,在牢城里,我们吃的连牲口都不如,还得象牲口一样的修长城,我饿,饿的象一只狼,见着虐待欺压我们的牢头禁子,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撕了他们。终于,囚犯们要暴动了,我小顺的任务是为各位大爷通风报信,暗中为囚犯打开枷锁。”
“虎山关牢城暴动,你是参与者?!”柳三哥讶异之极。
小顺道:“爷,小顺没有吹牛,我的真名不叫小顺。”
柳三哥问:“叫什么?”
小顺道:“同花顺子。”
“咦,同花顺子,这好象是一付纸牌呀。”柳三哥记起了老军爷讲的虎山暴狱案了,虎山暴狱案中同花顺子是个关键人物,他故作糊涂,信口胡说。
同花顺子道:“我不是一付纸牌,我是一条汉子,是虎山暴狱案的铮铮铁汉。”
柳三哥道:“我好象听说过有这么回事,听说,虎山暴狱案死了许多人,有囚犯、狱卒、官兵,从虎山牢城逃出来的囚犯没几个呀,大概只有七八个。”
同花顺子道:“对,我就是越狱的囚犯之一。出来后,我就往北跑,跑得离虎山远远的,从此,再也不到这鬼地方去了。当初,我是因为小偷小摸进了牢狱,哪知牢狱竟如此黑暗可怕,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吃尽了苦头,出来后,发誓从此再不干犯法的事了,要凭自己的两只手,挣钱吃饭,做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后来,经朋友介绍,就在聚仙客栈当了伙计。”
柳三哥道:“这就对了,做老实人不吃亏。”
同花顺子道:“就是吃亏,也能忍了,学乖了。”
柳三哥道:“对呀,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同花顺子叮嘱道:“爷,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今儿个,见着爷就觉着特别亲热,把闷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儿全吐出来了,觉着一身轻松,爷可得替小弟保密呀,小弟的事要泄漏出去,就麻烦了,此地虽不属明朝管辖,可在辽东到处张贴着小人的通缉令呢,悬赏三十两白银,活的死的都要,都是三十两白银,小人的脑袋还值几个钱呢。”
他酒喝多了,连乌黑的眼珠子都发红了。
柳三哥道:“兄弟,放心吧,爷的嘴紧着呢,爷不是见财起意,出卖自家兄弟的那种人。”
同花顺子道:“好,仗义,爷,咱俩再干一个。”
脖子一仰,同花顺子又干了一杯,这一壶酒,他喝了三停中的二停,而且,喝的是快酒。不久,便扔了杯子,一头栽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三哥将同花顺子抱起,在炕正中躺下,头朝炕沿,在他头下垫个枕头,同花顺子呼呼大睡,酣声大作。
三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脱下身上的羊皮短袄,扔在同花顺子身旁,将狗皮帽放在同花顺子枕头旁,又从包袱内取出胡须等物,将同花顺子打扮成自己的模样,一会儿,同花顺子变成了一个收山货的小贩,与自己活脱活象,毫无二致。然后,三哥扒下同花顺子的外套,扔在炕沿上,拉过被子,将同花顺子盖上。
之后,三哥穿戴上同花顺子的外套与羊绒帽子,照着铜镜,将自己易容成同花顺子,直到自己满意了,才作罢。
三哥起身,将后窗推开条缝,以备不时之用。
这才学着同花顺子的步态,哼着小曲,装作喝醉的模样,推开北屋的门,顺手带上,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出了西院,拐过一条走廊,又穿过一个月洞门,见四下无人,便脚下轻轻一点,飞身上房,借着黑夜的阴影,悄悄掠回西院,从北屋后窗穿窗而入。
这时,西屋的刺客即使目不交睫地盯着北屋的门窗,也无法察觉自己来去的行踪了。
三哥蹑手蹑脚,将北屋的门栓上,转身看看睡得正香的同花顺子,哑然失笑,道:“小子,真能睡,把你卖了,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委屈你啦,暂时让你顶替我一下吧。”
接着,三哥噗哧一声,吹熄了灯,北屋一片漆黑。凝思片刻,他溜出后窗,将窗户关严实了,掠上屋脊,伏在屋顶阴影处窥探西院动静,见庭中寂然无人,西屋的灯已熄灭,一片漆黑,里边的刺客一定紧盯着北屋吧;东屋依旧黑着,还空着呢。四周是鳞次栉比的屋瓦,没有异动,客栈内人声渐歇,柳三哥飘然落地,贴着墙根的黑影,溜进了没人住的东屋。
他在东屋炕上盘腿而坐,东屋的窗户移开一条缝,正好对着西屋的门窗,三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屋。
这是个黑店,还不是个普通的黑店。
是七杀手散布在全国的无数个黑店中的一个,平时,这些店非常正常,老板做人低调,合法经营,从未涉及违法行为,暗中却结交官府豪强,收集当地头面人物的背景,以备不时之需。当遇到非常时期,黑店便成为七杀手逃亡、联络、隐蔽、潜伏时的藏身之所。
今儿深夜,大约杀手要动手了,动手的时间应该是在三更。
无论是**中的鸡鸣狗盗之徒,抑或是一等一的顶尖杀手,还是那些白道上混的,六扇门里的鹰犬,都认为三更是动手的最佳节点。
三更,这是个充满凶险的血腥时间。
要杀的人,当然就是我,七杀手的眼中钉、肉中刺:千变万化柳三哥。
理由呢?理由不会错,沈掌柜的盘问有点儿过分了,这哪里是客套啊,分明是在核对身份,在找人,他要找的人就是我!
我最近的情况,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秃子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呀。客栈上空盘旋的信鸽,给他带来我最近的信息。
***
没错,信鸽给沈掌柜带来了柳三哥的最新信息。
三天来,三尾信鸽,给沈掌柜带来了白毛风的三封亲趣÷阁短信。
三天前的第一封短信:柳三哥左肩重伤,往北逃亡,赶一辆四轮轻便马车,马为黑马,脚程极快,我等望尘莫及,奈何,不知会否到你处,请全神戒备,勿忽。白字,某月某日。
两天前的第二封短信:柳三哥一人赶车往北逃亡,易容成中年收山货的小贩,脸色苍白,微须,清瘦,体态高挑偏瘦,佩剑,有可能到你处,见可伺机杀之,万勿纵虎归山,违者斩。白字,某月某日。
今天下午的第三封短信:柳三哥身着羊皮短袄,往北逃亡,十有八九会到你处,请张网以待,虽身受重伤,威力大不如前,切切不可轻敌,见疑似者,设计杀之,违者族。白字,某月某日。
这三封短信摆在沈掌柜的案头,三张小纸条,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却十分清晰,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能一字不拉的背诵下来了。
白毛风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这件事如若办糟了,自己一家子就全完了,白毛风从无戏言,“违者族”的意思,就是将你合家老小全给做了,不留一个活口。
白毛风说的话就是圣旨,决不改口,哪怕说错了,也会一错到底,决不追回。
若是这件事办成了,自己必定会获得一趣÷阁巨额财富的嘉奖,或许,还会连升三级,说不定,帮主会将整个东北的联络网点都会划归自己掌控。
白毛风的嘉奖也绝不含糊,给你的银子,会让你吃惊得一辈子也忘不了。
对帮主白毛风的行事风格,没人比沈掌柜更清楚了。
其实,沈掌柜不姓沈,沈掌柜只是他无数化名中的一个。他本姓宫,名小路,江湖上的外号是“死亡判官宫小路”,是二十五年前暗杀帮北京分舵的舵主。
在任北京分舵舵主期间,他接的最大一票生意,就是柳仁宽灭门案。同年秋,灭门案了结,柳仁宽一家十一口,在昱岭关附近被杀,遗憾的是,听说柳仁宽的幼子被异人救走了,竟不知所终。
不久,宫小路从北京消失了,改名易姓,在闽南泉州任分舵舵主;八年前,又从泉州分舵调到沙河镇,任暗杀帮黑龙江分舵的舵主了。
最近这一两年,听说江湖上出了一个英雄,叫做千变万化柳三哥,除暴安良,扶危济困,且机智通变,擅长易容,武功通天彻地,位列当今江湖武功排行榜的状元。
糟糕的是,听说柳三哥就是前兵部尚书柳仁宽的儿子!
当宫小路第一次听到柳三哥名字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觉得柳三哥说不定在哪一天,会来找自己,他仿佛听见,柳三哥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江湖上天经地义的规矩,许多作恶多端的歹徒,最终都落得个暴尸荒野,为世人唾弃的可悲下场。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好象也有一些杀人如麻的魔王,死得却颇为体面,止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并未得到应有的报应。
天心不可测啊,也许,自己也属于这一类侥幸逃脱老天惩罚的人吧。
宫小路尽管如此安慰自己,却时不时莫名其妙地感到寒意浸人,这种寒意,一直从心头直寒到脚底,即便是炎夏盛暑,也感到森寒浸骨。
他天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干这个行当,相当合适,签下的暗杀协议多了去了,从没有负罪感,多得几乎连被暗杀者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唯独柳家的这一单生意,历历在目,不能忘却,不知何故会时不时令他心惊肉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如今,柳三哥竟真的来了,身负重伤,到他客栈投宿来了。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闯。
哈哈,找死来了。他明白,那股时不时侵袭自己的可怕寒意,就是来自柳三哥,只要柳三哥死了,可怕的寒意便会烟销云散。
从柳三哥一掀门帘进入大厅起,他就基本认定,这收山货的中年人,就是柳三哥。
他的眼睛够尖够毒,在黑白道上打拼的这几十年,早把他的这一双招子练成了人精。
那个脖子上挂着个布条子结成的绳套,左臂套在绳套里的人,正好为白帮主短信中说的“左肩重伤”,作了应证。
接着,白毛风在短信中提及的“身着羊皮短袄,中年收山货的小贩,脸色苍白,微须,清瘦,体态高挑偏瘦,佩剑,赶一辆四轮轻便马车,马为黑马”等等,死亡判官宫小路均暗暗作了观察核对,最后确认,没错,来人就是千变万化柳三哥!
你变,变呀,千变万化也是枉然,休想从我这双招子下蒙混过关!
于是,一切按照三天前制定的暗杀柳三哥的计划,开始周密布置,精心安排了。
三天前,当他收到白毛风的第一封信时,便将自己的下线,催命幽灵招来了,他是催命幽灵的顶头上司,八年来,事实证明,催命幽灵是他忠诚的下属,是个靠得牢,信得过的二把手。
暗杀帮内部等级森严,跟官场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一模一样的,谁若想越雷池一步,便必死无疑。谁也不敢犯上作乱,犯上作乱的逆贼,是暗杀帮的大忌,必定会遭到本帮的全帮共讨之,上下共殊之。催命幽灵就是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呀。
八年来,他俩一唱一和,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如今,遇上了这等大事,宫小路当即将催命幽灵招来了。
他俩在密室中敲定了刺杀柳三哥的所有步骤,现在,只是按步骤实施罢了。
宫小路将催命幽灵安排在西院的西屋,动手时间是今夜三更。
二更,死亡判官宫小路悄悄推开了西院西屋的门。
屋内漆黑一团,催命幽灵沉声问:“谁?”
“我,宫小路。”他将门轻轻带上,摸到炕上,坐下,这才影影绰绰看见催命幽灵盘腿坐在炕上,窗户开了一条缝,从窗缝中,能看到北屋的门窗,寒风从窗缝中吹来,异常寒冷,屋内的炕与炉子虽烧得挺旺,却依旧感到寒气浸人,俗语道:针大的缝,斗大的风。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宫小路悄声问:“冷吗?”
催命幽灵道:“惯了。没办法,得盯紧点。”
宫小路又问:“有情况么?”
催命幽灵低声道:“没有,大约柳三哥累了,睡得很死。”
宫小路问:“客栈伙计什么时候走的?”
催命幽灵道:“呆了一阵子才走,走时跌跌撞撞,嘴里哼着小曲,象是喝醉了。”
宫小路道:“这小子就好这一口,见了酒,命都不要了,没出息的东西,长大了定是个酒色之徒。伙计走了之后呢,北屋可有动静?”
催命幽灵道:“过了一会儿,熄灯了,便没了声响。头儿,你老放心吧,中了我的五毒迷魂香,任你是大罗金仙,在十二个时辰里,也休想站立起来。”
宫小路呐呐道:“你是催命幽灵嘛,干的活计,一向漂亮。我只是还想看看千变万化柳三哥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有人说是个帅哥,有人说是个大麻子,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催命幽灵道:“是啊,在下也没见过,谁也想不到吧,当今天下第一剑客,今夜会死在东北一个小镇的客栈里!”
宫小路道:“世间的事,真是难以逆料,二十五年前,在北京琉璃厂的宝林字画店,我接下了柳仁宽灭门案的这单生意,当时我只有三十来岁,哎,转眼间便白了少年头,古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个比喻真是太恰当了。”
催命幽灵奇道:“咦,头儿,柳仁宽灭门案是你接的单子?”
“想不到吧?”
“嘿,没想到,头儿,这单生意值多少银子?”
“五十万两白银。”
“谁那么恨柳仁宽,要买凶灭了他全家?”
宫小路道:“这些话,我本不该对你说,谁是买凶者,你就别问了。有许多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干咱们这一行的,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催命幽灵道:“也是。”
宫小路叹道:“二十五年后,柳家留下的这根独苗,竟也会交待在我的手里,看来,我死亡判官宫小路是柳家的克星啊。世上的人,即便再了得,也有他犯冲的克星,真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最后的残局,竟要由我来收场。”
催命幽灵道:“没错,是这个理儿。”
宫小路问:“你手下的弟兄们,都来了吗?”
催命幽灵道:“都来了,吸血鬼与他的八个弟兄,号称黑河九鬼,全来了。从二更一刻起,黑河九鬼将全部到位,如今,应该在西院的墙外猫着了吧,西院已被整个儿包围了起来,只要在下打个呼啸,便会立即进院动手,没有在下招呼,谁也不准进院,在下完全按头儿你定下的规矩在实施,哪敢马虎呀。黑河九鬼,个个身手了得,都是高来高去的狠角色。干这种事,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得相机行事,方为合宜。”
宫小路道:“那就好,千万小心,一切按计划行事,一旦失手,你我就全完了,白总帮主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吧。”
“明白。”
他俩低声密语,殊不知隔墙有耳,全给从东屋出来,伏在窗下的柳三哥听见了,听得柳三哥血脉贲张,想不到二十五年前暗杀全家的签约人就在跟前,他恨不得,破窗而入,灭了这两个禽兽。不过,柳三哥毕竟不是一般的赳赳武夫,他强自压抑住心头怒火,克制住了。
如今,三哥自忖身体虚弱,功力只恢复了四、五成,对付催命幽灵、黑河九鬼等人,凭自身功力,那是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
要想全身而退,真得好好动动脑筋了,柳三哥深信,智慧比武功更有杀伤力。
屋内催命幽灵又道:“三更时,人睡得最死,中了在下的五毒迷魂香去死,也是柳三哥的福气,止少可以死得毫无痛苦。”
宫小路问:“有解药么?”
催命幽灵道“有,我怀里揣着个白色瓷瓶,内有独门解药。头儿,要解药干啥呀?”
宫小路问:“吃了解药,人能恢复如常么?”
催命幽灵道:“不能。吃了解药后,人便清醒了,却浑身无力,最多能站立行走,多数连走路都不甚稳便,即便是一流高手也须一两天后,方能恢复武功。”
宫小路道:“那就好。”
催命幽灵道:“头儿,你想干啥?”
宫小路道:“我想问柳三哥两个问题,然后,再让他回老家。使得么?”
催命幽灵道:“使得。看看柳三哥临死前的熊样儿,也是件有趣之极的事啊。”
宫小路道:“好,那就先别杀他,吃了解药,我问完话,你再动手吧。”
催命幽灵道:“没问题。”
宫小路道:“三更快到了,吹管薰香都准备好了吗?”
催命幽灵道:“准备好了,头儿,放心吧。”
柳三哥听到此处,便即刻悄无声息从西屋窗下溜了出来,掠到假山下隐蔽,发觉假山是空的,状如山洞,可容一人通过,内中四处皆有孔隙,他挑了两处孔隙,一处能看清西屋的门窗,一处能看清北屋的门窗,柳三哥便在假山中猫了下来,趴在孔隙处,先紧盯着西屋。
三更,笃,笃笃,沙河镇打更人敲响了梆子。梆子声在静夜里飘荡,余音袅袅,整个沙河镇都沉睡在梦乡里。
西屋的门开了,飘出一条黑影,背上插着长剑,身影如鬼,飘向北屋窗下。
看来,这是一把硬手,武功颇为了得。他大约就是催命幽灵吧。
催命幽灵用舌尖润湿了北屋的窗纸,从怀中掏出一根吹管,拔开软木塞子,插入窗纸中,呶着嘴,吹了起来。
少顷,他收起吹管,盖好塞子,收入怀中,耳朵贴在窗户上细听屋内动静,先是屋内酣声如雷,渐渐酣声低了下去,终至于没了声息。
催命幽灵直起身子,伸个懒腰,向西屋招招手,宫小路从西屋出来,走到窗下,附耳低语:“得手了?”
催命幽灵悄声道:“刚才柳三哥还酣声如雷呢,如今已没了声响,中招了,头儿,且慢,我将门开一会儿,将五毒迷魂香的毒气散一散,便可进屋了,进了屋,别关门,怕余毒未消,将咱俩也栽在里头了。”
死亡判官宫小路点点头道:“明白。”
催命幽灵从腰间拔出匕首,就去拨门栓,拨弄了一阵,门无声无息打开了,他俩闪在门边,等五毒迷魂香消散,又过了少顷,催命幽灵,当先进了北屋,后面跟着宫小路。
柳三哥从假山穿出,脚下一点,人如飞燕,悄然无声跟在宫小路身后,飞进北屋,掠上房梁,伏在梁上,盯着屋内的催命幽灵与宫小路,手中扣着一枚柳叶镖,这枚柳叶镖是送给催命幽灵的,至于宫小路嘛,三哥还不想让他死,要留个活口,从他口中挖出二十五年前的买凶主谋。
只见,宫小路与催命幽灵,一边一个,坐在同花顺子两边的炕沿上,催命幽灵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拧开瓶盖,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丸药来,一手握住同花顺子的两颚,一手将丸药送入同花顺子口中。
同花顺子喉头上下一动,咕噜咕噜发出一阵响声,丸药就下肚了。俄顷,他打个呵欠,道:“操,别闹,我睡觉呢,闹啥闹。”转个身,又睡了。
宫小路与催命幽灵相视一笑,催命幽灵拍拍同花顺子的肩头道:“醒醒,天亮了。”
同花顺子睁眼一看,窗外黑灯瞎火的,道:“三更半夜寻啥开心,等天亮了,大爷与你算账。”
他以为是同伴在寻开心呢,转个身又睡。
催命幽灵道:“柳三哥,你的死期到了,睁眼看看,我是谁!”
同花顺子睁眼一看,见眼前坐着条狞猛汉子,满脸胡渣,倒挂眉毛,一双眼睛闪着幽光,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顶在自己脖子上,跟地狱夜叉一个样,吓得大脑一片空白,道:“你,你是谁?”
催命幽灵道:“我是催命幽灵,听说过么?”
同花顺子道:“催命幽灵我听说过,是,是龙江**枭雄,可我,我与你无冤无仇呀,杀了我,一点意思也没有,一来我跟你无冤无仇,二来我又不是什么大富翁,杀杀没有血,割割没有肉,大哥,饶了小人吧。”
催命幽灵笑道:“哈,戏演够了没有,柳三哥,你就别装蒜啦,咱们头儿,有话问你呢。”
催命幽灵对宫小路道:“头儿,你有问题,就问吧。”
宫小路道:“柳三哥,我问你两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同花顺子一头雾水,他的脖子上顶着把尖刀,又不能回头去看问话的人,他是谁呀,真他妈的乱套了,怎么,这个催命幽灵认错人了,竟把我当做了千变万化柳三哥啦,老天,会不会我是在做恶梦吧。
做恶梦就做恶梦吧,反正再恶的梦也是假的,就是你杀死了我,梦醒了,老子还是活得好好的,怕啥。这么一想,胆儿就大啦,他道:“得,我柳三哥认栽了,有屁就放,有话就问,一刀两个洞,有啥了不起,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条好汉,我是栽在酒里,又不是武功不济,败在你刀下,世上英雄都爱酒,葡萄美酒琥珀光,石榴裙下风流鬼,美酒飘香回老家。我千变万化柳三哥,就只求活得自由自在,风流潇洒,死得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决不做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来吧,你们这些个见不得人的鬼东西,给个痛快的,不就是个死么,嗯,有啥了不起!”
同花顺子这乱七八糟的一席话,说得柳三哥心里直乐:嘿,这小子口才还真有两小子,转眼前,竟崩出这一嘴胡话来。
同花顺子的这一席话,反到镇住了宫小路与催命幽灵。宫小路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他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催命幽灵却觉得,原来柳三哥是个性情中人,他既是个侠客,又是个风流浪子,跟江湖上的传说有点不一样呀。
宫小路问:“柳三哥,你是路过此地,还是得到了什么情报,特意来找我宫小路算账的?”
同花顺子哈哈一笑,假戏真做了,他觉得演一回柳三哥真带劲,便道:“世上的事,休想瞒过我柳三哥,我柳三哥是什么人,是人中豪杰,告诉你,老子的朋友遍天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要啥有啥,没啥来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美女来美女,要金钱来金钱,要情报会没情报吗,当然就来情报啦,我一得到情报,就往沙河镇赶来了,不过,一路上,走千山,过万水,象唐僧和尚一样,吃了不少苦头,我要找的就是你,却不料,老子粗心大意,好酒误事,栽在了你们这些小人手里了,也是个沉痛的历史教训啊,可惜,记住了,也就没用了。”
柳三哥在梁上暗暗好笑,这小子乱说一通,到也有些道理。
宫小路问:“是谁告诉你,二十五年前,是我签约经办了柳仁宽灭门案?”
同花顺子道:“你要我供出提供情报的朋友是吗?哈哈,真是痴心妄想,我柳三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决不做出卖朋友的事,砍头不要紧,只要够朋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闲话少说,催命幽灵,你休得罗嗦,下手吧。”
柳三哥心内直乐,这小子还真能乱说,一套一套的。
催命幽灵道:“头儿,在下料柳三哥是不会说的,做了算了?”
宫小路沉吟道:“这,这,还有办法么?”他真想找出那个提供情报的人,这是个祸根啊,祸根不除,于心难安。
催命幽灵道:“难,真难,世上硬汉极少,可在下碰到过,要真碰上了硬汉,任你抽筋扒皮,他就是咬紧牙关死抗,依在下看来,柳三哥就是这种死抗的人。”
同花顺子哈哈大笑,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老子是:天生一付硬骨头,泰山压顶不弯腰。”
话音未落,柳三哥手臂一挥,咻,柳叶镖出手,从催命幽灵的前胸进去,穿过心脉,将催命幽灵掀翻在地上,催命幽灵只“嗯”了一声,便绝了气息,。
宫小路大吃一惊,道:“咦,怎么啦?……”
他不会武功,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柳三哥已从梁上飞落,出手如风,将他点翻在炕上。
同花顺子从炕上爬起来,怔忡道:“是真的吗,不会是在梦里吧?”
柳三哥在他手背上拧了一把,同花顺子刚要喊疼,被柳三哥一把捂住了嘴,道:“别喊,不是梦,是真的。”
同花顺子疑道:“咦,你怎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啊,我怎么变成你啦?”
柳三哥笑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我问你,想死想活?”
同花顺子道:“当然想活啦。”
柳三哥道:“想活就好,想活就得听我的。说话轻点,黑河九鬼在院外守着呢,能不能活着出去,要看你我的运气了。”
同花顺子吓得“啊”了一声,脸“刷”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