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浮生昨日即前尘
裴年钰自那日陷入昏迷之后,意识便与外界隔绝开来。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大靖朝,景和年间。
这里是一个与原先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空,文化尚有五分相似,历史却无半点重合。
他是大靖朝的裕亲王,当朝皇帝裴年晟的亲哥哥。
幼时长于深宫,其母不过是一介宫女,生下他后才封了个贵人。三年之后,又生下了裴年晟。然而毕竟出身低微,心计手段亦不足,诞下二子后不久,便死于宫斗失败,唯留下了兄弟二人。
只是……裴年钰性情宽厚和善,心地过软,而裴年晟却从小便看起来阴阴沉沉的,因此二人皆不得先帝之喜。
夺嫡之争日渐激烈,兄弟两个这么相依为命般地从深宫中一路长大。裴年钰负责和其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们做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给弟弟打掩护,裴年晟则负责暗地里发展势力。
熬了这许多年,前面几个皇子却在一场政变中手足相残血溅朝堂,倒是让他们这一直十分低调的兄弟俩苟到了最后。而裴年钰从小便志在当闲王,自然便让自家弟弟登了基。
若说大靖名士谁最风流,裕王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琴棋书画等雅事无一不精。只是没有人知道,裴年钰如此醉心于书画,皆是迫不得已。
绝情桃花蛊如同一条时刻窥伺在旁的悬命之蛇,裴年钰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时时克制心中的各类情思。
可他偏偏天生是个重情之人,并非性情冷清。为了避免自己惹上不该惹的什么缘分和情思,干脆便常年在府中闭门不出,潜心钻研些诗书字画,聊以慰藉。
好在这桃花蛊仅因情念而发作,却并不绝其他情绪。不过是不得动欲而已,时间久了,裴年钰倒也慢慢习惯了。
至于二十三岁那一大劫……他此前一直以为高人所言或有解决之法,是能有人会解此蛊之类的。
因此,多年来,他和裴年晟所寻找的破解方向一直是放在了寻找各色神医上。
却没想到,毒发时不知为何,竟然是将自己的后世灵魂给拽了过来,用两条命来抗这桃花蛊的发作。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他此刻已经无比确定这必然是自己的前世了。盖因身为裴主播的那个他从小生长在孤儿院,身上唯一留下的来自父母的信物,便是一块墨翠的吊坠。
而裴王爷身上亦戴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吊坠,是她死去的母亲岚贵人留给他的。
此刻他尚不知那吊坠与前世今生和他的穿越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心心念念的,全是另一件事:
——关于楼夜锋的铤而走险。
已经融合了两世记忆的裴年钰自然已经全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楼夜锋把书房周围的人都支走,给自己点了支异香,故意把桃花蛊引出,最后……诱导着自己上了他。
那桃花蛊中之毒蛰伏二十年之久,一朝引发,来势极猛,无怪乎裴年钰刚刚移魂过来那会儿觉得胸腹如同爆裂般痛苦难当——那支香的效果本是极轻微的。
若是没有楼夜锋在那之时依然源源不断地耗费功力为自己护住心脉,恐怕自己的两世之魂加起来,也不够那桃花蛊折腾的。
“他终究还是用了那条被我否决的计策了啊……”
当年他十三岁时,楼夜锋便已认主为他效力,如今裴年钰二十三岁,正是十年过去。
这十年里,楼夜锋用他高强的武艺和狠辣果决的手段,为裴年钰挡了无数的明枪暗箭,而裴年钰亦是给予了他无人能比的信任与倚重。
十年间的主仆之谊,终究化为了生死关头时毫无保留的付出。
只是桃花蛊虽解,自己却因为接受记忆而封闭意识昏了过去。
那楼夜锋他……
念及至此,裴年钰只觉一股强烈的念头将他从黑暗之中拉了出来。
睁开眼,悠悠转醒。
…………………………
“……咳咳……!”
“王爷!王爷您醒了?”
绛雪听得声音,连忙上前递过一杯水来。
裴年钰喝了温水,缓了缓神,直接问道:
“楼夜锋呢?”
绛雪咬了咬唇道:“楼统领他……一直不肯说出对您做了什么,所以被何岐关在了刑堂审问……”
“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一个月了。”
“什么——?那他岂不是……”
“是,他这一个月一直在刑堂……”
绛雪似乎想起来什么一般,又道:
“对了,楼统领临走之前说,若您还愿意见他的话,他想让您去与他……见最后一面。”
裴年钰顿时心中五味杂陈起来。
凭心而论,楼夜锋跟了自己十年,这是唯一的一次硬要和自己对着干,要说他不恼,那是不可能。但是此时裴年钰听得他留下的这般言辞,自然知道其意——
楼夜锋怕是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无论是因运转秘法被自己折磨而死,还是自己醒来后治他犯上忤逆之罪而死。
裴年钰不由得胸口堵得发闷:
“我这就去。何岐呢?让他去三枯阁门口见我。”
“是。”
随后他披上了一件大氅,拒了仆侍随从,径自出了门去。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庭院中草木摇落,遍地枯黄。他甫一走出寝殿的院外,便被穿过道路的瑟瑟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秒,体内忽然有一股澎湃的气息在全身的经脉中自发流转起来,散发着温暖的热度,立时便驱赶了周身的寒意。
“这……这是……”
裴年钰因为桃花蛊深存经脉之故,一直未曾有机会习过武,但常听影卫们谈论练功,自然第一时间便猜测这怕是所谓的内力了。
可是如此这般浑厚到可以抵御寒暑的内力……他何曾练过?
——只能是楼夜锋用那秘法渡给自己的了。
几个月前,楼夜锋跟他说起这法子的时候,他也曾隐约觉察出来楼夜锋想要以自身为献的念头。
裴年钰在深宫中许久,见惯了那冰冷与无情的人性,向来对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厌恶至极。
是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低调之极,从不刻意出手参与夺嫡之争,自保为先不求多。至于最后……那几个哥哥们自相残杀,而被一直隐藏实力的兄弟二人渔翁得利,这便不是他能预知的了。
而现在轮到了他自己之时,他亦是不会同意此等无端牺牲无辜之人的事了。若楼夜锋真的以他的命换自己的命,那他下半辈子怕是要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了。
如此这般夺人生机以苟得性命,与偷抢来的又有何异。
只不过,他知道楼夜锋向来捏的清楚主仆间的分寸,他以为在自己的严厉呵斥之下,楼夜锋不会在明知自己反对的情况下和自己故意对着干,从而打消这个念头。
然而他却是低估了楼夜锋的决绝。
他没想到楼夜锋竟然在明知会危及性命、明知他会背上一个违逆犯上的罪名、明知自己可能会与他主仆恩断义绝的情况下……依旧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万幸楼夜锋没死。
可活下来的他却因疑似谋逆之罪而身陷重狱。
念及至此,裴年钰顿时胸口一酸,一个身无武功的人,要如何在那刑堂受整整一个月的审讯?
更何况,他虽与何岐不甚亲密,却也知他性格。何岐此人身为刑堂的执事兼副统领,是个认真之极的性子,且他向来不怎么讲情面,这回楼夜锋落在他手里……怕是不会好过了。
他此刻身负深厚之极的内力,这般想着,虽不会轻功,脚下却走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三枯阁。
三枯阁在王府后花园一处极偏僻的地方,乃是一处荒凉的小院子,而刑堂便设在三枯阁的地下。
三枯阁的垂花门外,何岐已等候于此,见到裴年钰后,先半跪向他行礼:
“属下参见主人,恭喜主人得愈。”
“废话少说,钥匙拿来,我要去找夜锋。”
何岐抿了抿嘴,似乎不甚赞同:
“主人,刑堂之中血腥气甚浓,您刚醒来,身体虚弱,怕是抵受不住。且楼夜锋现身为重犯,主人您单独前往,恐有不妥。”
裴年钰心中一痛,叹了口气:
“夜锋他把他的内力都给了我了,哪还有什么抵受不住的。另外他……他未曾害我,你不必担心。”
何岐默然:“果然如此么……”
他不再坚持,将钥匙递给了主人。
裴年钰接了钥匙便要往地牢中走,只不过临下去之前,却被何岐叫住了:
“主人……!属下尚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
“主人,楼……统领,他究竟是为何‘谋害’您?属下审了他一个月,什么都没审出来……”
何岐天天审,天天无果,最后弄得他也实在好奇的不行,楼夜锋究竟对主人干了些什么事,让他如此自责,却又不愿吐露半个字?
审了他一个月……
裴年钰闻言直接一口气上来闷在了胸口,他看着何岐一脸认真的样子,顿时忍不住,不咸不淡地噎了他一句:
“事关机密,你无须知晓。”
随后便直接转身进了刑堂。
何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