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赵久克的身边躺下来。这个夏日静谧的午后,绿色的窗帘挡住了卧室外明晃晃的阳光。屋子里很安静,你静静地躺在这个陌生男人身边,听着他的呼吸,感觉着毛巾被上残留的被阳光爆晒过的气息。你的身体变得充盈,你不再是那一片在风中无助旋转的树叶,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你自空中飘落地面,放心地躺在厚实的泥土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你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半梦半醒中,你听到赵久克起身,关门,对你说:继续睡吧,等着我上完课回来。你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沉溺在自己的梦乡里。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黄昏。夕阳从阳台里斜射进来,将大半个客厅渲染成金黄色。残阳如血,你赤脚站在这个充满诡异气息的黄昏里,独自等待生命中某个神秘幽深的时刻的到来。你的心情有着战士奔赴沙场的兴奋和豪迈,你想,这个血色黄昏,注定成为你生命中屹立不倒的一座纪念碑。
十年之后,我以一个成熟女人的目光再次审视这段情节,竟然有了一种想要讪笑的心情。不要怪我,孩子,你和赵久克之间的这场故事总是节奏错乱、毫无章法。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这个中年男人引诱。你对他并无多少好感,但是你没有拒绝。这犹如一个非主流的钢琴弹奏者,用生硬的指法在琴键上敲击出凌乱的音符。当这些音符在一意孤行地弹奏中渐成气候,却忽然戛然而止、再无下文,旁观者历经这滑稽的空白,终于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晚之后,你就成为有秘密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你走在校园里。阳光从一大片樟树林里斜射下来,空气清新,甚至有几只鸟在树梢上呱噪飞过。这是新的一天,你走在通往宿舍楼的小路上,象个怀揣巨大秘密的女特务,脚步匆忙,强自镇定。走到宿舍楼下,你又看到那棵梧桐树,那一晚的月光和钟俊温柔的眼神在阳光里一闪而过。这是出人意料的一种结局,生活总是要出人意料才好,你这样想着,一扭头,就将这棵树甩在了身后。
上午十点的宿舍异常安静,同寝室的女生们都去上课了,只有你,翘课,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慢慢回味身体里巨大的秘密。你走到镜子前,这面一米高的穿衣镜是624宿舍的女生们凑钱添置的家当,它被牢牢贴在了靠近窗户边的墙上,阳光反射到镜子上,整个窗台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亮中。你在这光亮中凝视镜中的自己,漆黑的长发安静地垂在腰际,脸颊泛着红晕,眼波流转,嘴唇微张。镜中的女子是你吗?你惊讶地看着她,她有了一种让你陌生的风情。
你走近镜子,用食指在镜面上划出一串数字:1999-6-17。你不断重复划着这一串数字,1999-6-17、1999-6-17,从此这串数字将成为跟随你一生的秘密。1999-6-17,1999年6月17日,也就是昨日,隐藏你秘密的日子。它是你的纪念日,也是我的。
这个夜晚是属于你的,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
你成了赵久克家每个周末都秘密到访的神秘来客。你扮演着一位不同寻常的角色,这是你20年生命中未曾体会的新奇。你来不及细想,自己和赵久克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你单纯地为这关系中的秘密、禁忌和不洁感到兴奋。爱是一种诱惑,罪同样是。
你们在一起时,赵久克的眼睛里常常会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惶。那时的你,尚无法体会赵久克内心对年龄与衰老的恐惧。面对你这样一具生机勃勃的生命,他总是能觉察出自己的力不从心。
你们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大部分时候,是你听他说。你最感兴趣的,当然是赵久克和中文系师姐的爱情故事。赵久克似乎也热衷谈论这个话题,他颇有耐心地告诉你关于那位师姐的一切细节。她个子很高,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中峰。她是西安人,家在小雁塔的附近。她在大四的时候认识赵久克,然后两个人爱得昏天黑地,然后赵久克为她离婚,然后两人在学校公然同居,然后她毕业去北京,再然后,她在一年之后写信毅然抛弃了这份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师生恋。
每次叙述到这里,赵久克的温情就被一种强烈的怨恨所代替。他的怨恨是如此的认真,和他脸上惯常的玩世不恭比起来,反而有了一种庄重的神情。赵久克说,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他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尊严。“我求她不要离开我,我是真的求她,我为她离婚为她抛弃儿子为她抛弃家庭为她抛弃名声,她不能就这样扔下我。我一次又一次求她,我哭着求她、我跪下来求她,我求她、求她……”赵久克似乎又进入了当年竭斯底里的状态中,他皱着眉、低沉着眼睛,象巫师念咒语般的重复着自己当年的卑贱和疯狂。“后来,我不再求她了,我整天想着的是,如何去北京报复她。我要向她泼硫酸、然后自杀;我要喂她喝下了砒霜的红酒,然后自杀。”赵久克用了大量的肢体语言来比画他想象中的各种谋杀,你安静地看着这个疯狂的男人,没有丝毫的恐惧。你的胸腔里堆积起一种强烈的笑意,它一次次冲击着你的胸膛,你只能使劲咬着嘴唇,制止这些讪笑从你的胸腔喷薄而出。“再然后,我不想自杀了,我只想给她留下点教训。我整天思考的是,如何准确无误地割下她的鼻子而不比警察抓住。”赵久克叙述到这里,脸上庄重的仇恨消失了,他恢复常态,脸上闪烁着油滑的笑容。在这玩世不恭的笑容中,你终于按捺不住胸腔里的笑意,“扑哧”笑出了声。
在笑声中,赵久克不忘告诉你,她叫温祝芳,我总是叫她阿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