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中，沐秋水手执一节树枝飒爽而动，树枝划过之处挑起地上的积雪，像打翻的盐飘洒在空中。
朱祁钰看得如痴如醉，那“剑”浑身上下若舞游龙，遍体纷纷如飘柳絮。
一段毕了，她手里握着树枝微微欠身道：“奴婢献丑，皇上见笑了。”
他想到一年前在东暖阁，她着白色缎衣立在灯下含羞的模样，确实风姿出众。可是眼下她在雪中英姿飒爽舞刀弄枪的样，才真正是绝世出尘。
这一刻的平静和欢娱，他忽然希望可以一直保存下来。然而……朱祁钰想起皇后的话，又不免觉得十分惆怅。
沐秋水望着他，见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就黯淡下来，便丢开树枝收了浅笑问：“皇上怎么了？”
他徒自绷着脸转身，丢下一句“回宫”，便一声不吭地往苑外头走。沐秋水抱起瓮跟在身后，出了后宫苑却不见他上暖轿。
“皇上不进轿吗？”
“朕想自己走一走。”
她便不再劝阻，默默跟在他身后，心想他方才还是兴致勃勃的样，这会儿却怎么又是闷闷不乐，当真是圣心难测。
绵长的长街，两侧的红墙中间，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身后还跟着一串宫人。风吹起墙头的干雪，像被打翻的盐一样弥漫在天地间，如在梦中望不到尽头。
午后唐贵妃来请安，提起雪水的事情，沐秋水回答她只收了半瓮。唐贵妃不乐意地：“怎么这点事也办不好，怎么伺候主？”
沐秋水心里冷笑，却只能点头称是，唐贵妃娇嗔着对朱祁钰道：“皇上，这样该罚呢。”
朱祁钰冷冷瞥她一眼道：“是朕让她回来的。”
“可是皇上……”
“朕并不觉得雪水泡的茶别有滋味，你要想喝，让自己宫里的人去弄就行，朕御前的人自有别的差事。”
唐贵妃虽然只是目光短浅的深宫妇人，却也听得出朱祁钰话里话外维护沐秋水的意思，虽然有心刁难，却也不好再开口什么。
近一年的时间里，朱祁钰对她冷落不少，唐贵妃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便将不满倾泻在这个出挑的御前宫女身上。只是有皇帝维护，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出格。
磨蹭了一会儿，又要陪朱祁钰用晚膳，不料对方却拒绝了自己。她撒娇道：“莫不是皇上要去找其他妃嫔不成？皇上有臣妾还不够嘛？”
“你吵得朕头疼，”朱祁钰蹙眉：“朕想清净一会。”
唐贵妃委屈道：“皇上是嫌弃臣妾了吗？”
朱祁钰闷了一会儿：“怎么会？朕听你今天去向皇后请安，还侍奉了汤药。你很贤惠，朕知道你也累了，不必在这伴驾，去吧。”
她有女人的敏锐直接，预感到自己势不如从前，便只能以此讨好皇帝。听到他夸奖自己，这才磨磨唧唧起身，不情不愿地告了退。
沐秋水看着她离开，又仔细端详朱祁钰，后者闭着眼不知在沉思什么，眉宇间却尽是愁容。
到了晚间，该是她值夜的时候，掩上棉帘，关上寝宫的门走进去时，朱祁钰已经自己更完寝衣，正看着烛火发愣。
她没有出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烛火已经十分黯淡，任何一阵微的风划过，都能让它覆灭。
此刻的夜里，却不知宫外的人正在做着什么。过去的很多年中无数个这样的夜，她都一人靠在灯下发愣。在这世上，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又不愿意回忆起来。
她想念在留都南京的时光，比起京城，即使是冬天那里也非常暖和。秦淮河从来不曾结冰，莺歌燕舞徐徐传来。
对不同的人而言，那都是一座不同的城。有的人喜欢它的醉生梦死，有的人喜欢它的烟雨朦胧，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如今，它远在千里之外，像自由一样触不可及。
长久的沉默后，朱祁钰起身动手去剪灯芯。
沐秋水好奇地问：“皇上这个时候弄亮烛火，还要看奏折吗？”
朱祁钰没有话，“咯哒”一声剪断灯芯顶端烧黑的部分，烛火又明亮起来。他一边放下剪刀一边：“朕今日去看了皇后。”
他去了哪本不必向她交代，如今突然起想必是心里有话想要倾诉，沐秋水静静听着。
“皇后的身很不好，怕是……”他叹了口气没有再下去。
她在心里也叹了口气，违心的安慰话不出口。她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见他面上隐隐忧愁的声色，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
“朕有过两位皇后，”朱祁钰道：“可惜她们竟都不觉得快乐，一个被朕废黜，另一个……秋水，委屈你了。”
话锋一转让她吃了一惊，她奇怪地问：“皇上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宫外的样吗？”
当然记得，到死也忘不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流动的河流。
“奴婢忘了。”
他慢慢踱到床边，从枕头底下取出一物捏在手里：“你在朕的身边，想必也不快乐，你还是很想离开是不是？”
沐秋水垂下眼不语，这一年来，她活在认命和不服输的矛盾中，既想离开又知道不可能离开。如今朱祁钰突然提起这个话头，结结实实地戳中了她的伤心处。
朱祁钰注视着她：“朕那日看你舞鞭时的风采，当真冠绝一时。可是白天看你一个人在那收集雪水，却和折断翅膀的飞鸟一样，朕实在于心不忍。”
再这些有什么意义？挑起她对自由的期望，却又只能甘于牢笼。琉璃瓦下衬托的是帝王的辉煌，也掩埋了许多人的年华。
“皇上是在笑？”
“朕倒希望自己只是在笑。”朱祁钰问：“你想离开吗？”
她冷静道：“皇上宽厚，奴婢已不存其他妄想。”
“不要撒谎，你看着朕的眼睛回答朕，你想离开吗？”
朱祁钰的眼里难得的满是真诚而平易近人，她忽然觉得两眼一热，重重地了一声“想”。
朱祁钰却露出失望的神色，良久长出一口气伸出手递给她一物。沐秋水摸出那是一枚铜符，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出宫的令牌。
“你走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将令牌拿在手中摸着那上面的凹凸，感觉难以置信。
朱祁钰重复道：“走吧。”
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皇上不是戏言？”
“朕一言九鼎。”看着她仍然如坠梦里的样，朱祁钰：“今晚就是你最后一次为朕上夜，明天收拾一下，你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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