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稠云遮月,疏星点点。
就着星光,能看见白晃晃的驿道。尖嘴鳄赶着马车,急匆匆地往南行驰,后面瘦猴、郎七在路边树荫里飞奔尾随,跑了一阵,郎七先就喘着粗气,改为步行了,又跑了一阵,瘦猴也不行了,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变得越来越小,突然,远处窜出条人影来,象飞絮似的粘在了马车后。马车拐了个弯,消失了。
郎七与瘦猴全看见了,郎七问:“好帅的轻功,莫非是丁飘蓬伤好了?”
瘦猴道:“哪能好得那么快,不是。”
郎七道:“是谁呢?”
瘦猴道:“千变万化柳三哥。”
郎七疑道:“你真成神仙啦?你怎么知道?”
瘦猴道:“我觉着自个儿确有些仙气。”
瘦猴神秘地笑笑,不吱声了。要是说了,也没人会信,没人会信世上会有那么毒的耳朵,能听音辨人。郎七一脸的狐疑,心道: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卖啥关子呀,老子恭维了你几句,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神什么神呀,还不是跟老子一个熊样,一个跑腿跟班的倒霉捕快……
鬼头鳄曹大元与迷魂狼坐在车内,两人腰间佩刀,车门车窗俱已关闭,车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迷魂狼靠在曹大元厚实的肩头,靠着这个男人的肩,她什么也不怕了。
马蹄声敲击着路面,均匀细密,马车跑得很有节奏,路面很好,马车只是稍微有些颠簸,夜色安恬,马蹄声象是催眠曲,马车象是摇篮,若是天下太平,坐在这样的马车里,最容易入睡。不过,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在前方等着他们的也许又是刀枪箭戟。
迷运魂狼杨香香道:“阿元,二弟说在淮扬大酒楼有人盯上我们了,会不会看错了?”
曹大元道:“不会,二弟的眼尖。”
迷魂狼又道:“我们住进东来顺客栈,没人盯吧?”
曹大元道:“没发觉有,不等于没人盯。”
迷魂狼道:“阿元,你是不是有点小心过分了。”
曹大元道:“小心驰得万年船。”
迷魂狼杨香香从道理上懂曹大元的话,却又觉得老是这么深夜挪窝,实在有些够呛。象这样深夜转移,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曹大元道:“香香,如有意外,你就赶紧先跑,我们掩护你。”
杨香香道:“那你们怎么脱身呢?”
曹大元道:“我们现在是在沿着白马湖、宝应湖的驿道上跑,只要你跑远了,我们就会跳进湖里,逃之夭夭。在水中潜泳,我和二弟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角色,没人能抓住我们。我担心的只是你。”
杨香香心头一热,抬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曹大元道:“万一跑散了,记住,在高邮县南郊碰头,那地方你去过一次,不会忘吧。”
杨香香道:“忘不了,那儿的双黄咸鸭蛋太好吃了。”
曹大元道:“到时候多耽几天,让你吃个够。”
那全身紧贴在车尾的人,的确是柳三哥,曹大元与迷魂香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柳三哥双手抓着车后顶部凸起的边缘,脚尖踩在车后底部凸出的横条上,就象吸盘似的吸附在车厢后壁上,赶车的尖嘴鳄根本没有发觉。至此,他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了,便松了手,脚下轻轻一点,人又如飞絮般飘落到路边树丛中去了。
没有声息,没有动静,象是一缕雾似的,柳三哥消失在路边的丛莽中,车上的人不可能察觉,马车依旧管自在快跑。
深夜的路上没有人,连鬼影也不见一个。路的一边是村舍田野,另一边是芦苇湿地与白茫茫一片的白马湖。又跑出去三、四里地,到了一个四岔路口,突然,马车前方响起了一阵锣声,立时,喝叱声四起,几十人齐声呐喊:“活捉鬼头鳄,活捉尖嘴鳄。别让他们跑了。”原来,是老龙头的二儿子,滚滚怒涛龙黄河率领追杀小组与淮安分舵的弟兄们,在此守候已久。
尖嘴鳄喊道:“哥,不好了,快出来。”声音未落,马车两侧的门同时打开,曹大元与杨香香分从两侧,提刀窜出,尖嘴鳄提着鱼叉,跳下车座,对杨香香喊道:“嫂子,上车座,赶着车,冲出去。”
杨香香“嗖”一声窜上车座,鞭子一挥,赶着马车往前猛冲。曹大元与尖嘴鳄飞奔在车前开路,一个提着鬼头刀,连劈带砍,一个挥舞钢制鱼叉连刺带砸。
滚滚怒涛龙黄河,提着扑刀,缠着曹大元,杀手组的刀手已蜂拥而上,曹大元鬼头刀狂舞,刀刀见真章,刀招飘忽,力大势沉,竟给他冲出一条道来,他大喝道:“香香快跑。”
别看尖嘴鳄象个痨病鬼,其实全身尽是肌肉,眼明手快,鱼叉挑刺诡怪,叉叉奇招叠出,一时竟也拿他不下。
“驾”迷魂狼杨香香一声娇喝,又“啪啪”猛甩两鞭,马儿“呜溜溜”齐声长嘶,马车竟呼喇喇从刀剑丛中冲了出去。
马车飞奔而去,没有人去追迷魂狼,追杀组要的是鬼头鳄与尖嘴鳄的人头。四、五十人围着他俩,此起彼落,一波一波,分批向他俩发起攻击。
滚滚怒涛龙黄河的朴刀,不是好缠的,鬼头鳄已被朴刀挂破了衣衫,如此缠斗下去,必死无疑。
鬼头鳄与尖嘴鳄背靠背,与众人厮杀。鬼头鳄用手肘支了下尖嘴鳄的后背,道:“二弟,闪人。”
二人暴喝一声,挥动兵器,往湖边猛冲,活象是两头困兽,来了个不要命的猛打猛攻,竟给他们撕开了条口子,窜入芦苇丛内。
龙黄河喝道:“放箭。”
十个弓箭手立即张弓搭箭,刷刷刷,射出了一排箭,利箭在芦苇丛内乱飞,其中一箭从鬼头鳄的肩头擦过,衣衫破碎,肩头划出一道血痕;另一箭射散了尖嘴鳄的发结,惊得他一身冷汗。直到跑到湖边,扑嗵扑嗵两声,跳进白马湖,两人才松了口气,在水底,兄弟俩象鱼一般活络,象鱼一般自由自在,一前一后,游得飞快。
这就是他俩逃生的绝招,在水底,是最安全的,世上没人能追上他俩。
***
在淮安城东南,有个叫下沙的繁华乡镇,傍着大运河。运河两岸,分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码头,河边樯桅林立,码头上货物山积。这儿的码头,有一多半是属于三十六条水道的资产,在下沙,三十六条水道的生意占了绝对的优势。
沿着大运河的东岸,麇集着无数民居,有高楼华厦的客栈,也有低矮简陋的茅屋,有深宅大院,也有酒馆妓院,有清静朴实的石库墙门,也有大声喧哗的赌场茶馆,清吟巷就是蜿蜒在这些杂乱建筑中间的一条巷。这条巷子的地面,中间是青石板铺就,两侧则全是不规则的麻石铺就,巷子窄的地方只能容一车通过,宽的地方,却能容得下四、五辆马车同时并行。
清吟巷的两边生出无数的街巷,有的窄得象条扁担,七拐八弯,仅容一人通过,有的却是通向码头的通衢大道,因此,清吟巷虽然车马喧嗔,人来客往,却不会堵车,前方堵了,可以从岔道绕过去。清吟巷的两侧有许多宽街窄巷,密如蛛网,穿插纠结,形成了如迷宫般扭曲盘绕的大街小巷。
清吟巷,一个好雅的名称,却偏偏成了一个五方杂处的商埠。
在前朝,据说清吟巷的贫民窟中,曾出过一个状元,他是水手的儿子,却天资聪颖,从小读书过目不忘,令私塾先生刮目相看,稍稍长大,便才华横溢,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他的许多诗文情文并茂,脍炙人口,读书人争相传抄,一时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可惜,天妒英才,其人只活了三十三岁,病死于京城翰林院任上。淮安人为了纪念他,就将他出生地的那条巷子,命名为“清吟巷”。至于他微贱时居住过的茅屋,却早已被秋风所吹散,到了今朝,状元公的曾孙,外号叫“麻到死”的,却偏生是个见了书本就头疼的家伙,唯独对麻将情有独钟,是个地地道道的麻将迷。他在状元公居住的原址上,盖起了一排两层楼的临街大瓦房,楼下是麻将馆,楼上是足浴房。成天价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早已将朗朗的读书声掩埋了。瓦房正中悬挂着一块黑漆金字招牌,上书五个大字:天天麻将馆。
据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干啥来啥,要读书能成状元,开麻将馆、足浴房,就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徽州盐商出巨资要买下这块地,状元公的孙子说啥也不答应,一则,那是祖产,卖了不祥,不能卖;再则,那“麻到死”本身就是个麻将迷,离开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他就生病,一听到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病就好了,人也精神了,他牌技特精,麻将桌上无敌手,十有九赢,别人都赌不过他,没人跟他搓麻将。“麻到死”成天听听也好,看看也解馋,要是实在熬不过去了,就与牌友约定;他赢了,他付银子给输的人,他输了,赢了的人付银子给他。这样一来,他老是赢,老是付银子给别人,他不乐意了,我这不成傻子了吗,这份家业不用多久,就会败个精光了,不行,老子不干了;若是假装输,他也不干,我堂堂翰林子弟,麻将高手的名气,不是要糟蹋殆尽了吗,名气事大,银子的事更大,干脆就少来。技痒难熬时,就呼朋唤友来一把,过过瘾。平时,他只是在麻将桌旁转悠,据说,那也能过瘾,他也不困,困了,上楼上足浴房去洗一个钟的脚,精神又来了。你说,怪不怪。
清吟巷66号,是一个石库门墙的宅院,高高的封火墙,隔断了世俗的猜忌与遐想。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段,附近,象这样的宅院有十来个,门脸几乎一模一样,俱各临街傍河,前门的巷子足可容两辆马车通过,后门的石级通向大运河。住在宅院里的人家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地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世背景,住家间互不通音问,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即使住了十来年的邻居,连隔壁住家的姓氏都无从知晓。
柳三哥是昨天住进66号的,一门关闭,庭院深深,十分雅静安逸,将江湖所有的喧嚣浮躁,俱各关在了门外。
这是个极为理想的修身养性的宅院,止少,是柳三哥非常喜欢的宅子。
清吟巷66号是三十六条水道淮安分舵的秘密据点,后门运河旁的歪脖柳树下拴着一条乌篷扁舟,以备不时之需。
在淮安,清吟巷66号只有在危急时候,淮安分舵陶舵主才能启用,平时,连陶舵主也绝少去住,这是老龙头到淮安时的秘密居住地点,他喜欢清静。这个秘密,就连陶舵主的夫人子女也不能透露,这是三十六条水道铁的规矩。
在江湖上混,保密有时就是保命,保自己的命,也保家人弟兄的命。在江湖上混,嘴紧就是一切,嘴紧比武功更重要,是江湖世界的金科玉律。
清吟巷66号有扇边门,开在一侧的打铜巷内,柳三哥的马车就是从边门进去的。
陶舵主接待了柳三哥,大约老龙头的信鸽带来的消息吧,他已在前两天将书房与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陶舵主是条红脸大汉,三十余岁,一看便知是水手出身,他性格外向,也不见生,笑道:“咦,你就是千变万化柳三哥?”
柳三哥道:“是。”
陶舵主真有些不信,那一芥瘦削的白面书生,就是世上剑术第一、易容第一、机智百变第一的柳三哥。
陶舵主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柳三哥笑道:“江湖上传的话尽是扯蛋。”
陶舵主道:“无风不起浪,有浪必有风。三哥年轻有为,了得了得。在下佩服之至。”
柳三哥摇头道:“过奖了,过奖了。陶舵主,听说这些天淮安市面上好象有些乱。”
陶舵主道:“是,我的探子全放出去了。平时,淮安最多的是商人,商人中又是徽州盐商居多。最近,却一反常态,武林中人突然增多,而且,成帮结伙,三五成群。充满了火药味啊,若有情况,在下会及时告知三哥。”
柳三哥道:“你知不知道洪泽湖中有个狐狸岛?”
陶舵主道:“那是金毛水怪的一个巢穴。”
柳三哥道:“他有多少巢穴?”
陶舵主道:“目前摸到的情况是,他有三个巢穴,除了狐狸岛外,另有两个岛,一个在宝应湖南,一个在高邮湖北。听说,他还有一个巢穴,是集结船队训练水军的岛屿,叫‘藏兵岛’。肯定有,却不知道藏在哪儿?”
柳三哥道:“要快,务必在龙老爷子到来之前,找到‘藏兵岛’。”
陶舵主道:“是,我们到处在找。”
柳三哥想起了在狐狸岛密室外听到的那些不连贯的话:“老龙头”、“运河”、“高邮湖”、“火攻”的那些词,便问:“陶舵主,高邮湖与运河间,哪一段水路地形最为复杂?”
陶舵主道:“有,有有,大运河紧挨着高邮湖,高邮湖与大运河之间,宽处只有一二里远近,窄处也就是半里光景。在高邮湖的最南端,紧挨着大运河的那段湖面上,约有方圆十里左右的水面,这儿滩深水急,岛屿较多,明礁暗礁,犬牙交错,港汊密布,水草茂密,若是碰上风雨天气,则风高浪急,湖中船只触礁倾翻,人财两失的事常有发生。在这片水面上,有两条河连通着大运河,北面的那条叫上塘河,南面的那条叫新塘河。历年来,盗匪在这一带多有出没,从这片湖面窜上岸,或从上塘河、新塘河进入大运河,在运河上杀人劫货后,又从原路返回,窜入高邮湖逃遁。水手们将这片水面叫做‘鬼门滩’,当地有顺口溜道‘过了一滩又一滩,前面就是鬼门滩,船货安然人平安,能过鬼门是好汉。’可见这片水域的凶险了。”
柳三哥道:“喔,鬼门滩?好个鬼门滩。”
陶舵主道:“想去看看么?我陪你去。”
柳三哥道:“不。”
其实,他内心在说:火攻会选在这儿吗?当然要去看看,只是,我想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