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雪花飘飘。
北京城的一处背街小巷,逼窄曲折,不见人踪,刮着溜溜的寒风,既阴冷又凄清。
一介须发花白的羸弱老人,骑着头驴子,肩上斜挎着一只干瘪的包袱,骑着头黑色瘦驴,瘦驴得得的蹄声,敲打着冰雪路面,打破了小巷的孤寂与沉闷,老人睁着昏花的老眼,察看着小巷内依稀可见的门牌号码,喃喃自语,没人知道他在找啥,更没人知道他在念叨些啥。
终于,老人在一处黑漆角门前,勒住了瘦驴,爬下驴背,抓起角门上的黑漆门环,敲了起来,他敲得十分拘谨,砰砰,砰砰砰,生怕敲响了,惹得主人不高兴似的。
有顷,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探出一个人头来,那是个油光满脸的中年男子,男子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后,没好气地问:“是你敲门?”
老人道:“是。”
“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后门?也配你这个糟老头子来胡敲!”中年男子一脸鄙夷。
“老朽知道,是乔家,铁面神捕乔万全府上的后门,老朽本不该来敲这个门,实属无奈,才厚着老脸,斗胆来叩扰爷台了。”
男子脸一扬,眼一瞪,道:“老东西,乔万全也是你叫得的么!你是哪来的?什么人?”
老人道:“不好意思,老朽姓章,是,是他的表叔。”
男子恍然,搔搔头,立时换了一副嘴脸,尴尬笑道:“哈,记起来了,是章叔啊,怎么不早说呀,乔爷关照过,只要章叔来了,要小人好好招待,不可怠慢,哎呀,看小人不会办事,得罪你老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快,快快,请进请进,大冷的天,你要先来知会一声多好,也免得小人,说话没个大小,失了礼数。”
男子一边客套赔罪,一边牵过驴子,亲切地拍着老人肩头的雪花,将老人让进门。
乔家后院,是一处花园,虽已严冬,冰雪复盖,树木假山,厅堂楼阁,点缀得却也颇为清幽。男子将驴子拴在树上,将老人带进后院东头的一处厢房,点上灯,道:“章叔,小人先将驴子牵到马厩去,再去给你老弄点吃的来,你先歇着,小人去去就来。”
老人道:“叩扰叩扰,你忙你的。”
男子道:“应该的应该的,章叔,小人叫葛福,是乔家后院的杂役,你有啥事,尽管吩咐。”
老人道:“多谢葛管家。”
葛福心内十分受用,自己明明是个杂役,却被老人叫做了“管家”。
葛福不由得心头欢喜,出去忙乎了。
厢房不大,却整洁温暖,屋子中间一只炉子,烧得正旺,白铁炉管将煤烟通向烟囱,故室内毫无煤烟气味,北墙下是一张床,被具齐整,朝南是书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旁边摆放着几张椅子。
老人将肩上的包袱放在床头上,拉过一张椅子,就着灯光看起书来。
不一会儿,葛福提着一只食盒来了,他将食盒内的酒菜摆在桌上,道:“章叔慢用,厨下没啥好吃的,凑合着用吧。乔爷那儿,小人已去回过话,乔爷点点头,表示知会了,还关照小人,章叔是个教书先生,喜欢清静,他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别老去打搅您老。您老有事,尽管吱个声,小人就住在后门一侧的耳房里,厢房门口喊一声,小人自会过来伺候您老。”
章叔连连拱手,道:“葛管家客气了,老朽贫弱多病,自惭形秽,乔家大院,富贵逼人,也不便从正门去见万全,免得万全于面子上不好看,故辗转打听到乔家后门,冒昧造访,得罪之处,多多谅解。初来乍到,诸多不便,老朽又天生孤傲,拙于交际应对,今后,仰仗管家之处多着呢,有管家的这句话,老朽就放心啦。”
葛福客套了几句,便告辞了。
入夜,雪花纷飞,乔万全提着一壶陈年绍兴花雕,闪进了厢房。
乔万全道:“余师爷近来可好,噢,不对,章叔,哈哈,章叔近来可好。”
易容成教书先生章叔的余文章,忙起立拱手,道:“托乔总捕头福,敝人的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乔万全叹口气,摇摇头,道:“我可没你那样的福气啊,柳仁宽案的破案期是五个月,如今,已过去了两个月,案子依旧没有头绪啊,一想到此,心绪就有点乱,来,不谈了不谈了,喝酒,这可是你老家的绍兴花雕,上好的黄酒,来,咱哥儿俩好好品尝品尝。”
乔万全斟上酒,两人干了一杯,相对无言。
乔万全起立,在屋内踱步,自语道:“买凶杀柳的最大嫌疑人有三个:太监焦公公、兵部尚书吴楚雄、还有就是怡亲王,奈何至今查无实据。大发带着雷伟、瘦猴及一众干练捕快,四处查访,却进展渺茫,连破案方向都没找到,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呀。”
余文章道:“何不先从银票查起呢?”
乔万全道:“银票?”
余文章道:“对,买凶刺杀前柳尚书案,不是千儿万把个钱就能搞定的,以在下愚见,起步价该在二十万两白银之上,二十万两白银,若要长途运输,目标太大,白道**都将垂涎瞩目,风险太大。因此,买凶者与白毛风必定采用银票结算。”
乔万全道:“当然,正因如此,事隔二十五年了,薄薄几张纸的银票,更不好查。”
余文章道:“**最看重的银票是哪家钱庄的?”
乔万全道:“汇通钱庄的银票。”
余文章道:“那就彻查二十五年前夏初冬末,汇通钱庄的来往账目。如有大趣÷阁账目去向不明,动用银钱者,便是买凶者。”
乔万全道:“这办法,本座也曾想到过,当时考虑到,也许,动用银票的地点,不在北京汇通钱庄总号,有可能在昆明、南京、杭州、武汉、太原、广州、重庆,沈阳等地分号呢,只查北京总号账目,怕是无济于事吧。”
余文章道:“那就信鸽传书,五天后,在各通都大邑同时对汇通钱庄的总号分号,查核账目,然后将彻查结果,通报刑部捕快总堂。”
乔万全沉吟着,委决不下,在桌旁坐下,余文章为他斟上花雕酒,俩人举起酒杯,余文章道:“祝乔总捕头马到成功。”
乔万全蹙眉沉思良久,用筷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着道道,苦思冥想,之后,缓缓道:“那就试试吧。”
他心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过,这的确是一个破案的方向,只要找到了当时三个嫌疑人中的一人,动用大量银钱的证据,买凶者也就找到了,看他还怎么自圆其说。
想到此,他眉头一扬,喜滋滋地斟上酒,举杯道:“来,师爷,咱俩把这杯酒干了,但愿此举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是夜两人推杯换盏,谋划切磋,直至深夜……
***
五天后,各通都大邑的捕快,调集精干人手,同时对所属城市汇通钱庄的分号,进行查账,核查时段为二十五年前夏初冬末来往账目。
猫头鹰胡大发与霹雳先锋雷伟带领一众捕快,冲进北京汇通钱庄总号查账,查账期间,严禁各色人等进出。
不过,瘦猴与郎七却没去。
他们今儿要去找个人,这个人是曾是怡亲王的亲信,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却突然在数月前消失了。江湖传言:黑胖子钱富汉好色,被几个小混混设了个“仙人跳”的局,麻翻后,五花大绑,一顿揍,想多诈几个钱,却一不小心,给打死了,便装进麻袋,扔到西山山沟沟里喂狼去了。
象这种事,江湖上时有发生。
近些日子,这个亲信突然又冒了出来,他叫黑胖子钱富汉,五十来岁,找到此人,也许能打探出一点眉目来。
前几天,是瘦猴手下的一个线人,发觉钱胖子根本就没死,他化装成一个老妇人,猫在全聚德大厅的一角,啃吃啃吃,吃烤鸭呢。
可见,江湖传言,有时,尽他妈的瞎扯蛋。
吃完烤鸭,钱胖子一抹嘴,扭动着巨大的身躯,出了全聚德。
这一来,被线人暗中盯上了,奇巧那线人是个跟踪好手,一直暗中尾随钱胖子到四眼井胡同150号,看着他打开门锁,推门进去了。
线人连夜将此事报告给了瘦猴,瘦猴大喜,赏了他十两纹银。
今儿一早,天朦朦亮,郎七赶着马车,载着瘦猴及新调入京的徽州捕快吴春明,赶往四眼井胡同。
吴春明二十三、四岁年纪,中等偏瘦身材,精明强干,长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处处透着机灵,他说的话,瘦猴好象挺看重的,这给郎七心里留下了阴影,隐隐觉得这小子是个挡自己道的人,看着就来气。
可表面上,郎七对吴春明却十分客气,这小祖宗不能惹毛了他,得防着点,说不定啥时候,成了自己的上司,那不是找罪受嘛。
吴春明要赶车,郎七不让,道:“兄弟,北京的道,你不熟,赶车的事,还是我来吧,怪冷的,进车吧,我皮厚。”
吴春明笑笑,跟着瘦猴跳进车厢。
不多会儿,郎七的马车来到四眼井胡同150号,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严丝密缝,异常结实,围墙是丈把高的封火墙,郎七将马车停在路边,捋捋袖子,就要施展轻功,掠进院去。
吴春明道:“郎叔且慢,还是晚辈上吧。”
话音甫落,脚尖一点,人便腾空而起,掠入院中。看来,小子的轻功不赖啊。
吴春明拔开门栓,推开院门,将瘦猴、郎七让进院内,又将院门合上。三人拔出单刀,踮着脚尖,悄没声息,在院内搜寻起钱胖子来。
这是个四合院,是胖子的秘巢,东、西屋,门窗禁闭,悄没声息,到北屋窗下,隐隐听得屋内酣声如雷,看来钱胖子睡得正香,这是个难得的动手机会,瘦猴将单刀插入鞘中,向郎七、吴春明丢个眼色,道:“要活的。”他俩也将单刀入鞘,郎七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如饿虎一般,扑入屋中,吴春明与瘦猴跟着冲了进去。
郎七吼道:“别动,捕快!”
便向炕上惊起的钱胖子扑了上去,郎七身大力不亏,仗着武功根底颇深,每逢抓贼,总冲在前头,倒是个不怕死的角色,瘦猴看重郎七的就是这份勇武精神。
岂料钱胖子也非泛泛之辈,瞌冲朦董间,随手拍出一掌,这一掌有出处,叫作“太白醉酒”,看似醉意朦胧,掌势飘忽迷茫,其实掌缘隐含内力,向郎七当胸拍到,郎七不敢托大,急切间也拍出一掌,这一掌叫“醉打镇关西”,是郎七的得意之作。
只听得“蓬”一声,双掌相交,郎七的身形不由得晃了一晃,竟“登登登”倒退了三步,掌心灼痛,手臂一酸,心头吃惊不小;同时,钱胖子也是心头一震,手臂一麻,知道今朝,已难以善了,遇上棘手的角色了,顿时瞌睡全消,掀开被子,一骨碌,去摸枕边的单刀。
晚了,瘦猴与吴春明一边一个扑了上去,压在他身上,死死扣住了钱胖子的两只手腕,尤其是吴春明的擒拿手,如同钢爪一般,紧扣胖子右腕,扣得钱胖子的手腕几乎要断了,痛得他“哇哇”乱叫,身子拳缩,双脚乱蹬,郎七眼明手快,上前将铁链一抖,在钱胖子的腿上一缠,“咔嚓”一声,上了锁,喝道:“老实点,捕快!”
钱胖子再也动弹不得了,他喊道:“停,停,老子认栽了,认栽了不行么,哎哟哟,痛死老子了。”
他停止了挣扎,蜷缩着身子,在炕上喘着粗气,道:“捕快?笑话,是刺客吧。”
吴春明见钱胖子动弹不了了,便撒了手,从炕上跳起,一脚踩在他胸脯上,拔出单刀,搁在胖子脖根儿,喝道:“不准动,当家的有话问你呢。”
瘦猴也松了手,从炕上起来,掏出烟杆,点上,抽起来。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钱胖子叹口气,对吴春明道:“小爷,我坐起来,披件衣服行么?”
吴春明向后撤一步,用刀指着钱胖子,道:“行,老实点,慢慢起来。”钱胖子挣扎着坐起来,下身用棉被裹住,上身抓起件黑貂皮大衣披上,不停地甩着疼痛的手腕子,呲牙咧嘴。
郎七起身,将屋门关上。
瘦猴坐在炕沿上,瞪着钱胖子,道:“你藏得再好也是白搭,想不到吧,今儿会落入法网。”
“法网?你们是谁?”
“捕快。”
钱胖子冷笑道:“捕快?哈哈,别演戏啦,定是怡亲王派来的杀手吧!在下与各位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只求各位来个痛快点的,一剑穿心,让在下死得快一点,少受点活罪,就大吉大利了,在下岂敢心存侥幸。”
突然,他扯开披在身上的黑貂皮大衣,露出胸毛丛生的胸膛,道:“来吧,兄弟,求求你,给在下胸口扎一刀,切断心脉,一刀毙命。”
钱胖子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同时,也充满了绝望。
瘦猴等人一愣,瘦猴道:“你不信爷是捕快?”
他掏出腰牌,在钱胖子眼前亮了亮。
钱胖子道:“信,怎么不信。捕快,捕快又能怎样?怡亲王同样能让捕快变成他的杀手,他又有权,又有钱,什么事办不到!啊?!杀个把人,就象杀一只鸡,来吧,兄弟,给个痛快点的。”
瘦猴摇摇头,道:“爷不想要你的命。”
钱胖子脸色“刷”地白了,浑身颤抖,道:“啊,你要,你要让在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点一点地折磨死在下?!兄弟,这是要遭报应的,求求你,积点德,来个痛快点的,……”
瘦猴与吴春明面面相觑,瘦猴起身,在房中踱步,只是抽烟,一言不发。
钱胖子惴惴不安,道:“怎么啦,大爷,怎么不说话啦?”
瘦猴道:“让你说个够,爷再说。”
钱胖子道:“那,那,在下说完了,你说,大爷,你说。”
瘦猴道:“钱富汉,你是怡亲王的心腹亲信,没错吧?”
钱胖子道:“以前是,现在不是。现在是怡亲王的仇人,是他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怎么变成仇人的?”
钱胖子想了想,道:“大概知道的事太多了吧。以前,在下认为知道亲王府的事越多,事情就越好办,其实,是大错特错,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等到在下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已是杀机四伏了,在下只有逃,不过,终究逃不脱怡亲王的手掌心。”
“几个月前,你人间消失,就是为了躲避怡亲王的追杀?”
“是。”
瘦猴道:“好,如今,你报仇的机会来了,你该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钱胖子心道:我不是三岁小孩,莫非,你这么一说我就信你了?!该不会是怡亲王派来的探子,在试探老子的虚实吧,他狐疑道:“事情太多,你想知道哪一方面的?”
瘦猴用烟杆在他额头上敲了敲,道:“你好好想想吧,当下,怡亲王牵涉在一桩二十五年前的买凶谋杀案之中,已成了钦点必破大案。”
钱胖子道:“该不会是买凶谋杀柳仁宽案。”
瘦猴道:“好,你是明白人,一点就破,正是此案。”
钱胖子道:“哎哟,大爷,可惜,这案子在下真不知道。”
钱胖子不愿提供自己掌握的材料,这些材料太珍贵了,他想亲手交给柳三哥,又怕这些人是怡亲王派来的,一切只是一个局,一旦交出材料,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瘦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钱胖子分辨道:“真,真的,真不知道。我的亲大爷,你想想,今年,在下四十九岁,二十五年前只有二十四岁,虽已在怡亲王手下办事,却还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那时,还未被老魔头看中呢,直到在下三十出头时,才成了伺候怡亲王左右的亲信,二十五年前的事,怕是知不道了。这可是钦点大案呀,不能胡编滥造吧。”
瘦猴道:“你不想说,是么?”
“不敢,哪能呢,那老魔头,老子恨不得踹他两脚呢。”
瘦猴脸一沉,喝道:“把胖子的手脚都链起来,搜,把这四合院,好好搜一搜,本捕头就不信搜不出个名堂来。”
吴春明从腰间取出铁链,呛啷啷,在钱胖子脖子上一套,双臂上一缠,用一把铁锁锁上了,手脚全上了镣铐,钱胖子动不了了。
然后,吴春明与郎七便开始翻箱倒柜,搜查可疑物品,瘦猴则自己泡一杯茶,管自喝茶抽烟起来。
郎七从柜子里搜出一个包袱,里边全是金条、金叶子与纹银,他用身子挡着吴春明,往怀里塞了两根金条,方叫道:“哇,钱胖子好有钱啊。”
吴春明凑过去一看,也是一呆,钱胖子道:“各位爷台,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瘦猴道:“什么交易?”
钱胖子道:“只要各位爷放在下一条生路,这些金银与这幢四合院,就归各位了。”
郎七心里一动,道:“头儿,咱们放他一马如何?”
瘦猴道:“春明,你看呢?”
吴春明道:“头儿怎么说,咱就怎么办。”
郎七道:“头儿,咱们是千年等一回,真不易啊。”
瘦猴道:“不行,要是被金银塞倒了,案子就没法破了,二十五年前的柳案就将永远石沉海底了,这等缺德事,不能干。”
郎七马上掉过话头,一竖拇指,赞道:“头儿真行,廉洁奉公,一丝不苟,佩服佩服。”
心内却骂道:**一个,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发财的机会,就这么给搅了。老子要是能得到这包袱里三分之一的金银,就再也不干这又险又累的捕快行当了。
瘦猴低着头,道:“春明,你把包袱里的金银收起来,点一点,只要钱胖子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咱们就物归原主”
吴春明道:“是,头儿。”
郎七心里老大不愿意,将包袱扔给了吴春明。心道:还好,老子手疾眼快,吃没了几根金条,总算这趟没白跑。
吴春明将包袱放在钱胖子身边,管自又去翻检钱胖子的箱柜,在一只樟木箱底,他翻检出一张发黄的纸,那是一幅年轻男子的肖像。
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光景,儒雅温良,只是这幅肖像所用的白描手法与通缉令上的肖像极为相似,对男子的五官描绘得特别细致精当,而署名的肖像作者为“燕京浪子”,他是二十五年前京城人物肖像的国手啊。
燕京浪子今已作古,其人天生异禀,能根据他人口述画像,所画人像与真人极为相似,故前朝通缉要犯肖像,大多出自他之手。
燕京浪子虽已死,其江湖名头却依旧响亮,吴春明自然久闻其名,他觉得此画大为蹊跷。
在这张画的下面放着一幅发黄的字,写的是李白的《朝发白帝城》,字是草书,龙飞凤舞,署名“荒野甘泉”。
吴春明看着画与字,眼睛发亮了,郎七以为又发现啥宝贝了,凑过头来看,问:“操,又发现宝贝疙瘩啦?钱胖子真有货。”
吴春明将画递给郎七,道:“郎叔,你看看,有名堂。”
郎七见是两张发黄的纸,向地上“呸”了一口,道:“啥玩意儿,又不是啥古董,最多只值几个铜板。”
吴春明在一边,却还在左看右看,仔细考量。
铐在炕上的钱胖子,对瘦猴喊道:“爷,小人要拉尿了。”
瘦猴道:“拉吧。”
钱胖子道:“穿着内裤,小人拉不出来。”
“那就憋着。”
“爷,亲爷,小人憋不住了。”
“那就拉。”
又过了一会儿,胖子真憋不住了,就瞪着眼,将尿拉在了炕上,屋里一股腥臊味。
瘦猴骂道:“真他妈臭,腥臭腥臭。”
他将屋门开了,一股冷气立时冲进屋内。
钱胖子喊道:“爷,冷,真冷。”
瘦猴骂道:“冷的日子在后头呢,哼,小子,有你受的。”
瘦猴走到门口抽烟去了,吴春明兴冲冲地跑出来,将画与字交给瘦猴,道:“头儿,看看,有点名堂。”
瘦猴仔细看了画与字,走进屋内对钱胖子道:“这是啥?”
钱胖子脸色“刷”地白了,道:“没啥呀,画好,字也好,在下只是收藏玩儿。”
钱胖子的神色,自然没逃过瘦猴的眼睛,他将字画卷成一轴,拿在手中,道:“你是死扛是吧,行,那你就扛吧。”
瘦猴坐在炕沿上管自抽烟喝茶,也不说话。
过了两个时辰,郎七与吴春明将四合院基本搜遍了,一无所获。
瘦猴对钱胖子道:“想好了没有,想说不想说?”
钱胖子道:“爷,在下实在不知情,无从说起啊。”
瘦猴道:“记住,大爷叫瘦猴,啥时候想说了,就找爷。”
瘦猴对郎七道:“郎七,将胖子带到号子里去清醒清醒,啥时候他想老实交待了,再提出来问话。”
郎七应道:“是,头儿。”
郎七身高马大,一展臂,就将钱胖子提了起来,连拖带拽,走出四合院,将钱胖子扔上了马车。
钱胖子心道:难道他们不是杀手?真是办案的捕快?他有些吃不准了。
钱胖子被送进了西城监狱,郎七对牢头禁子嘀咕了几句,牢头禁子连连点头。
大牢不是那么好呆的,牢饭更不是那么好吃的,人间地狱正等着钱胖子呢。
大牢里的故事钱胖子听得多了,却从来没往心里去过,他总以为,大牢跟自己这种地位的人,是不沾边的。
命运却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今儿个,竟一头栽了进来。
钱胖子一进了大牢,脖子上就套上了一付重枷,脚腕上钉上了脚镣,人一挪动,镣铐就哗啦啦哗啦啦穷响。
这一身沉重的镣铐,让他一身的功夫全白瞎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牢头禁子,将他推进了一个腥臭阴暗的牢房,那种臭气,臭得初来乍到的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钱胖子的双眼,渐渐习惯了牢房的昏暗,也渐渐习惯了牢房的腥臭,他发觉整个牢房的囚犯,都乜斜着眼,盯着自己,那一双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睛,使他恍忽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掉进了狼窝,心里由不得一阵哆嗦。
钱胖子强打精神,眯着眼,打量着这个“狼窝”:牢房呈长方形,人满为患,一长溜的草席地铺上,人挨着人,有躺着的坐着的蹲着的靠着的,挤得满满屯屯,全是面目凶横的犯人,有的戴着枷锁,也有的没戴枷锁。
铺着草席的地铺前有一条走道,走道的尽头是个马桶,囚犯们把马桶叫作“香炉”,可这个“香炉”真有些个臭不可闻,挨着“香炉”,地铺的尽里头,那个“最香最香”的地方,倒依稀有个一肩宽窄的空铺位。
钱胖子站在那儿发愣了,他站累了,想换个姿势,一挪腿,就踩着了人,这些人渣全不是好惹的,立时踹你两脚,骂道:“操,不长眼啊,活腻了,找死啊!”
钱胖子只有忍了,先进山门为大,后进山门遭殃,这是江湖规矩,大牢里也不例外。他认错道:“大哥,小弟错了。”
其实,骂他的人只有二十几岁,叫牛魔王,是身负数命的江洋大盗,长得虎背熊腰,天生一张娃娃脸,脸上却有一道可怖的刀疤,一直从鼻翼,延伸到耳垂下,脸上划了这么一刀,居然能活下来,也真是个奇迹。
四十九岁的钱胖子,只能自称“小弟”,因为,他初来乍到,从资格上排下来,当然只能是小弟。
这一回,钱胖子叫对了,叫对了就能少受些罪,少受罪少受罪,钱胖子也受不了啊。
每个牢房里,都有牢头,这个牢房里的牢头,就是牛魔王。
牛魔王虽则是个死囚,却只戴了脚镣,没带枷锁。可见他在这个监狱里,上上下下,是相当兜得转的,这要靠银子,更要靠能耐。
这个牢房的囚犯,有一多半是死囚,等待着来年秋后处斩。
这些在江湖上杀人放火,强奸抢劫,诈骗偷盗,贩卖妇女儿童的人渣,一到了这个牢房,就变得听话了,谁不听话,就得倒霉,就会被揍个半死。即便揍死了,牛魔王也能窜通牢头禁子,将事情摆平喽,说是栽了个跟头,死了,抬出去,匆匆掩埋了事。
按规矩,牛魔王会给每个进牢房的囚犯来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进退利害,今后方能俯首帖耳,乖乖儿的听话。
牛魔王道:“弟兄们,新来了个胖墩儿,脏拉八几的,得给他洗刷洗刷,对么。”
立时,一个正在洗脚的壮汉道:“大哥,我来伺候吧。”
钱胖子陪个笑脸,道:“不用,不用,小弟能将就……”
话音未落,壮汉提起洗脚水,站起来,劈头盖脸向钱胖子泼去,钱胖子还没明白过来,哗啦啦一声,已泼得满头满脸全是脏水,监舍里暴发出一阵大笑。
钱胖子大怒,抡起铁枷,和身向壮汉撞去,壮汉闪避不及,竟被撞倒在地,钱胖子压在壮汉身上,用铁枷顶着壮汉胸膛,壮汉动弹不得,疼得哇哇怪叫。
牛魔王见钱胖子竟敢反抗,怒喝道:“弟兄们,全给老子上,打死了,跟你们不相干,老子抵命。”
呼啦一下子,监舍的囚犯全冲了上去,有的扯腿,有的搬臂,将钱胖子抬了起来。往地上一掷,钱胖子戴着镣铐,本就难以动弹,这一掷,掷得他头破血流,七荤八素,众人叱骂着喝斥着,拳脚齐下,打得钱胖子大叫救命。
按理说,钱胖子今儿个不死也要落个残疾了,可偏偏钱胖子命大福大造化大。
狱卒闻声跑了过来,隔着铁栅栏,见在打钱胖子,便向牛魔王勾了勾食指,牛魔王忙凑到铁栅栏跟前,问:“爷,怎么啦?”
狱卒道:“别打了。”
牛魔王是个见貌辨色的角色,忙对手下人喝道:“停。”
众囚徒立时住了手,各自骂骂咧咧,回到铺位上去,在这个牢房里,牛魔王的话就是圣子口,绝对好使。
狱卒对牛魔王附耳道:“胖子不是一般人物,上头有关照,骂他饿他折腾他,不让他消停,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把他打坏了,打死了,要把他打死了,咱俩的脑袋就得搬家了,知道不?”
牛魔王道:“明白,爷咋说,孙子就咋办。”
狱卒道:“明白就好。”
说完,狱卒哼着小调,摇头晃脑的走了。
牛魔王转过身,对囚犯们道:“把胖子抬到‘香炉’边上去。”
上来四个囚犯,抓住胖子的四肢,就往香炉边上走,胖子以为又要将他往地上掷了,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他只叫了一声,牛魔王就冲过去,抓起一双臭袜子,往胖子嘴里一塞,立时胖子的喊声噎住了。
四个囚犯将胖子抬到香炉边上的铺位,往地上一撂,就笑着离开了。
胖子躺在草席上,挣扎着用手将嘴里的破袜子掏出来,满嘴又臭又腥,牙缝里舌根下,尽是析历沙拉的沙子,他不停地吐着唾沫,干呕着,却又呕不出啥来。
胖子早饭、中饭都没吃,肚子早就空了,还有啥可呕吐的呀。
牛魔王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来,问:“还敢耍横么?”
胖子道:“不敢不敢,打死小弟也不敢了。”
牛魔王道:“学乖一点,才能保命,懂么?”
胖子道:“大哥,我懂我懂,我真懂了。”
牛魔王道:“每天早起,你就要将‘香炉’擦洗干净,这活儿归你啦。”
胖子不明白,问:“香炉?”
牛魔王道:“真笨,就是马桶,打扫马桶。”
胖子道:“喔,知,知道了。”
牛魔王道:“在这个号子里,老子就是皇帝,一切都得听老子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听老子的人,都得死,明白吗?”
胖子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陷在肉褶里的眼睛,闪烁着瑟缩害怕的目光,道:“明白明白,大哥咋说咱咋整,小弟懂了,小弟真懂了。”
牛魔王将他的头在草席上重重一推,撒开抓着头发的手,站起来,道:“懂了就好。”手臂挥了一记漂亮的横拳,回到自己铺位上去了。
胖子躺在草席上喘息,管自擦抹着脸上的血污,他全身上下遍体鳞伤,挪动一下身子,就疼得不停地呻吟,渐渐地,他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个喊声吵醒了:“开饭喽,开饭喽……”
他睁开眼,见狱卒在打着饭菜,分发给监舍里的犯人,这个监舍有十六个犯人,狱卒打了十六份,一只蓝边大碗,盛着饭,上边有几片菜叶,还有一块薄薄的肥肉。
钱胖子已一天没吃饭了,见了饭菜,闻到了肉香,立时,饥肠辘辘,食指大动,连疼痛都忘了,他挣扎着起身,蹒跚到铁栅栏旁,要去取自己的那份饭菜。
牛魔王正在吃饭,见他过来,便放下碗筷,叱道:“咦,你过来干嘛?”
钱胖子道:“吃,吃饭呀。”
牛魔王道:“懂规矩么,你是刚从外面进来的,长着一身肥膘,能抗几天饿,号子里的弟兄们,呆的日子多了,肚里一点油水都没了,凡刚进号子的囚犯,都得饿两天,把你那份饭菜,分给号子里的弟兄们享用,在这两天中,你只能喝水,不能吃饭。”
钱胖子惊叹道:“啊?”
牛魔王一瞪眼,道:“怎么?不服?想不通了?”
钱胖子忍着饥饿,干笑道:“大哥,哪能呢,服,服了,通,通了,那,那就喝水吧。”
钱胖子眼看着牛魔王将自己的饭菜分成了几份,分给了几个囚犯,直馋得他狂吞口水。
尽管这只是一碗糙米饭,几叶虫蛀的菜叶,一片薄如蝉翼的猪肉,对钱胖子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山珍海味啊。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钱胖子总算学乖了,只得端起碗来,舀水喝。
晚上,钱胖子睡在“香炉”旁,夜间,老有犯人起来解手,揭开“香炉盖”,撒尿拉屎,臭气逼人,把他薰的连眼睛都睁不开。整整一宿,钱胖子紧闭着双眼,却根本就没睡着。
他想,老子造了哪辈子孽啊,要遭这份活罪!与其在这儿折磨至死,倒不如一刀毙命,来得痛快。
撑到第二天中午,钱胖子实在扛不住了,豁出去了,三哥,不是我钱胖子忘恩负义,实在是受不起这份活罪,不管瘦猴是不是杀手,也不管瘦猴是不是捕快,老子先出去了再说。
见狱卒从铁栅栏前经过,便高喊道:“当差的爷台,方便向上头传个话,就说钱富汉钱胖子,要见瘦猴。”
狱卒坏笑道:“好,老子这就去,早该学聪明点啦,少受多少罪。”
钱胖子真想破口大骂,临到头,却涎笑着道:“谢,谢啦。”
狱卒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行,我给你传话去。”
不一会儿,郎七带着两个捕快来到监舍,把胖子提走了。
按照瘦猴的安排,两个捕快,除去了钱胖子的枷锁,只留着脚镣,把钱胖子带到澡堂子里洗了个澡,又叫来大夫,给他全身伤口敷药包扎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裤,去京城醉仙楼尽兴享用了一顿美餐,酒足饭饱之后,才将他带到了刑部审讯。
瘦猴坐在钱胖子对面,他身前是张案桌,吴春明坐在他旁边,趣÷阁墨伺候,瘦猴身后站着郎七,钱胖子坐在距案桌七八尺开外一张铁椅上,铁椅上的铁链,将他锁定在铁椅上。
钱胖子吃得有点多了,坐在铁椅上,按摩着肚子,打着饱嗝儿。
瘦猴见胖子脸上贴着膏药,头上缠着绷带,噗哧一声乐了,道:“走路也不当心点,栽跟头了?”
钱胖子没好气地道:“是啊,托爷福,还好,没栽死。”
瘦猴道:“爷是捕快,不是杀手,现在信吗?”
钱胖子道:“信?这个世道,能让人信的人没几个了。”
瘦猴道:“你莫非没有信的人?”
“有,只有一个。”
“谁?”
钱胖子道:“千变万化柳三哥。”
“还信谁?”
“自己。”
瘦猴道:“你跟三哥有交往?”
钱胖子道:“岂止交往,咱俩是哥们。”
“哥们?”
钱胖子颇为得意,道:“当然。要不是为了三哥,在下就不会去查办柳案的买凶者。”
“你也在查办买凶者?”
“是。”
瘦猴道:“有眉目吗?”
“有一点,不过,不多。”
瘦猴道:“那就说说,这幅肖像与字的来历。”他用手指,敲敲桌上的两张发黄的纸。
于是,钱胖子便将琉璃厂宝林字画店的事说了个备细,字画店老板化名陆甘泉,是暗杀帮北京分舵舵主,江湖人称“死亡判官宫小路”,暗杀柳尚书一家的委托协议,就是宫小路与一个叫左奔的人签订的,据查,左奔与怡亲王的心腹管家管统丁有秘密来往。
这幅肖像就是宫小路,这幅字《朝发白帝城》,是宫小路的手趣÷阁。如今,宫小路大约隐藏在泉州。
钱胖子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倒了出来。他明白,不来点真料,瘦猴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自然,钱胖子并未供出秘密消息的来源:汤老九及汤老九的七弟--原宝林字画店的伙计袁金锁。
他怕瘦猴是怡亲王的杀手,会加害汤老九与袁金锁。这种断子绝孙的事,说啥也不能干。
直听得瘦猴等人一愣一愣的,如今,总算一步一步逼近了买凶杀人者。
瘦猴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
钱胖子胡编道:“我化了两三年的功夫,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瘦猴问:“提供消息的人是谁?”
钱胖子道:“卖消息的人鬼得很,怕有性命之忧,全是在深夜,将我蒙上眼睛,由中间人带到一个秘密地点,然后,我问他答,问完话,提供消息的人先行离场,之后,中间人才将我脸上的蒙脸黑布除去。”
瘦猴问:“你这么卖力的为柳三哥办事,图个啥?”
钱胖子道:“图啥?他是我的哥们,为了哥们,办这点事,算个啥!”
瘦猴疑惑地盯着钱胖子,没说一句话……
2012/10/20